婚姻学堂
【亲情故事】
文/童馨儿
一
开车去接母亲的时候，亲戚邻居把老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，婶问，姐还回来不？姨在旁边抢着答，还回个啥，城里头好耍，享福咧，哪个还要回山旮旯来！母亲笑得像朵花，说道，回回，有空了回。
终于收拾完毕，我启动车子，母亲还站在院子里，她的目光留恋地扫过院子里开得正好的桂花，树底下悠闲溜步的鸡仔……我叫一声，妈！母亲这才回过神来，上了车。
一路上，我都在给母亲讲叙即将到来的新生活，新房子很宽，给她专门准备了一个房间，每周都有家政工前来打扫卫生，楼下就是小区广场，常有老人聚集在一起，下下棋，打打麻将，跳跳健身舞啊什么的……
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，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，我从小的理想，就是终有一日，可以带着母亲，离开这贫穷落后的小镇，在城市里拥有自己的家……
傍晚五点，我们安全抵达省城。老公带着儿子小明早等在楼下，车子刚停下，小明就跑了过来，外婆！母亲再一次笑成了一朵花。
老公和我商量着，去某店吃家常菜，小明很亲外婆，极力向她推荐自己的最爱，外婆，我带你去吃比萨！很好吃的，我最爱吃！
老公说，小明，外婆吃不惯那个……
母亲打断了老公，爱怜地抚摸着小明的头，爱吃，小明爱吃外婆就爱吃！哪有吃不惯的！
小明高兴地欢呼起来，扯着外婆的手，真的很好吃！外婆，我不骗你！
进了必胜客，比萨、水果拼盘、蔬菜沙拉摆了满桌。小明乖巧地给外婆挟这挟那，很期待地问，外婆，好吃不好吃？
母亲笑着点头，好吃！小明真乖！
半夜里，听到客厅有动静，睡眼惺忪的我走出卧室，看到母亲正在胡乱翻找着什么。看到我，母亲有些尴尬，家里有土霉素吗？
原来母亲拉肚子了，家里只有肠炎宁片。母亲吃了药，但还是一直腹泻不止。我坚持着把母亲送到了附近的医院。
我很自责，不该由着母亲吃什么比萨和沙拉。母亲比我还抱歉，都怪妈，害你不能睡好……
二
小明上的寄宿学校，只有周末才回家。老公工作忙，出差任务多，一月里倒有大半个月在外头跑。于是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和母亲在家。我在某编辑部工作，加班是家常便饭，晚上回到家常常已经华灯初上，匆忙吃过晚饭，就立刻打开电脑，看稿子改稿子。
母亲总是轻手轻脚的，拖地板擦桌子，不时到房里来给我的杯子里续上水，然后就下楼去，说是和老太太们跳舞去。大概十点钟她回来了，洗完澡开始看电视。
我听到母亲跟老家的姐妹们通电话，一迭声地，惯惯惯！好着咧！嗯！
周末我加班，忙得焦头烂额。突然间母亲打来电话，语气着急，说是小明脖子痛，动不了！我急忙往家赶，母亲着急得快哭了，说，都是我不好……
原来小明一吃完饭就斜倚在沙发椅上玩IPAD，母亲提醒他，老这么玩，当心眼睛坏。小明玩得入迷，置若罔闻。母亲做完手头活回来，小明还在玩，母亲就上前去拍拍两下他的肩，结果小明手里的IPAD掉到了地上，小明也哎呀呀地叫起疼来！
医生的检查结果是小明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引起的肌肉性僵硬，只要多活动活动颈部就好了。母亲松了口气，看了我一眼，羞赧地说，我以为我拍伤小明了。
小明没大碍，IPAD却摔坏了。没几天，我却发现小明手里拿了一个新的IPAD，一问，原来是母亲帮他买的。
母亲说，怎么说也是我因为我才弄坏的。
半个月后的傍晚，我正在房里写稿子，母亲照例给我倒了杯水，突然说，咦，门外有人在哭……
母亲走出门去，打开了门，我听到她急切的声音，呀，姑娘，你这是怎么了，怎么在这哭啊？来来来，赶紧起来，进来喝杯水！一阵嘈杂声响，我被惊动了，正想站起来出门看看，立刻听到母亲发出了惊叫声，喂，喂！你干嘛！喂！你站住！把我的东西还给我！
我大吃一惊，几大步走出房去，只见母亲已追出门去，我赶紧跟上去，只见电梯门缓缓合上，母亲一愣，立刻转身要往楼梯跑去。我叫住了母亲，妈！母亲回头惊惶地道，那个人，抢了我的包！原来那门外装哭的人竟然是个小偷，利用母亲的同情心进得门来，趁母亲一不留神，抓了桌上的包就跑。
我赶紧摁另一部电梯，叫母亲，妈，来，这里这里！母亲却犹豫了，说道，我走楼梯……
我愣住了，一时间倒忘了追小偷的事，惊讶问道，您不坐电梯？
母亲低下头，我不敢坐……
这件事大大打击了母亲，一直好些天，她都在自言自语，这人怎么能这样呢。我亲爱的母亲，她完全不能理解，这世上竟然有人会利用别人的同情心来谋取不义之财。
而我一直暗地里自责的是，我的母亲，她一直不敢乘坐电梯，这些日子以来，她一直步行上下七楼，一天不知道多少趟，而我，竟然一无所知。
三
很快就元旦了，我和老公格外忙碌起来，三天两头不能回家。我有些担心母亲，母亲笑呵呵地告诉我，她参加了老年人舞蹈队，元旦还有演出，这些日子忙着排练，忙坏了……
我放了心，说道，这就好。
一天晚上，我加完班路过老丁粥记，顺手打包一份打算拿给母亲。回到小区，恰好老年舞蹈队正在灯光通明的小广场采排。我挤进围观的人群，在舞蹈队中寻找母亲的身影。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，我有些纳闷，趁舞蹈队休息，上前问道，有一个老太太，姓李的……那人摇摇头，没有姓李的。我吃了一惊，不死心地继续问道，短头发，瘦瘦的……那人仍然摇头，坚持道，没有……
我失落地走出人群，朝家走去。没走几步，就在僻静的小亭子里看到了母亲。微明的月光下，她独自坐在石凳上，微垂着头，发着呆。我远远地看着她，突然间一阵心酸。
第二天晚上，我特地早早回家，陪母亲吃饭，然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道，妈，平时你们打麻将，都哪些人啊。母亲愣了一下，含糊地道，陈大妈啊她们。我又问，哪个陈大妈？几幢楼几号房的？母亲嗯啊半天，才沮丧地说道，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……也是，这里的老人家们说的大多是本地客家话，母亲当然听不懂。我有些心疼，问道，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啊？母亲赶紧笑起来，哎呀，我现在慢慢地能听懂了，那种麻将也很容易学的，我多看几次就会了……你莫担心我，认真工作你的！
元旦过后不久，母亲小心翼翼地向我提出来，她想回老家一趟。我一口拒绝，说道，这段时间工作这么忙，我哪有时间送你回去？更没有时间去接你！母亲小声地争辩道，我可以自己坐班车去。我亦不肯答应，快过年了，你一个人出门哪里行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？母亲没有再做声。
没过几天，我在总编室里与总编探讨新一期报纸专题新闻，母亲的电话来了，但打电话的人却是隔壁王大妈。王大妈惊慌失措地告诉我，母亲摔了一跤，让我赶紧到医院去。
我急忙赶到医院，母亲已经包扎好坐在长椅上等我。我又急又心疼，问道，在哪儿跌的？医生怎么说？母亲笑了笑，没事，医院说过两天就好。我再次问道，在哪儿跌的？正好王大妈拿药回来，顺口答上来，哎呀，在卫生间里……
我这才知道，原来母亲和王大妈一块去超市，突然想上厕所，没想到卫生间里都是马桶——在家里，为了她，我们的客卫使用的仍然是蹲厕……我亲爱的母亲，迫于无奈，她踩在马桶上，然后，一不小心就滑跌下来！
这件事情大大打击了母亲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自尊心与自信心。这城市里太多她没预料得到的与没法适应的，一步步地摧毁着她对未来的信心。
四
春节过后，我和老公带着小明回了一趟老公老家。我本来想带着母亲一块去，母亲忙不迭地拒绝了，又嗔怪道，我又不是小孩子！
一星期后，我们回到了家。没想到母亲却感冒了，我忍不住责怪她，您不是说您不是孩子嘛，您看，自己都没把自己照顾好！
小明蹬蹬地跑了过来，妈妈妈妈，我们家怎么没电？
母亲嗫嚅着，我把电闸打了。
我奇怪，问道，好端端地打电闸干嘛？
母亲更不自在了，那个……她指指立式空调，那个不知道怎么搞的，一个劲地冒出冷风，我也不知道怎么关它，只好把电闸给打了……
我在沙发抱枕下翻找到空调摇控器，大概是母亲坐沙发时，无意中压到摇控器了，指示灯亮着。
我更是吃惊，那你这两天，一直摸黑着……
母亲有些羞赧地点点头。小明叫起来，哎呀，外婆真笨！他跑到空调机前，把隐蔽盒打开，露出开关按键，哪，按一下这个红色键就可以关掉它了啊！
母亲很尴尬，哦，小明乖，外婆懂了！
我还纠结着，您干嘛不给我打电话？黑灯瞎火的，你怎么过来的？
母亲急忙笑了，没事没事，啥大不了的。天黑了我就上床躺着呗……
母亲说得轻松，我心里却是一阵难过。
晚上小明突然间对我说，妈妈，我觉得外婆好寂寞。
我吃了一惊，喝道，小屁孩，懂什么！
小明不服气，就是！她总是坐着发呆！看电视的时候都睡着了。外婆一点都不快乐。
我发起呆来。老公恰好进房来，趁机说，我本来也想跟你提这事，但又担心你误会我不欢迎妈她老人家。其实啊，我觉得，老人家的生活还是按老人家的意愿来最好。孩子们自以为是的好，其实只是在要求老人家的委曲求全。
我很委屈，我也是为了她老人家好，她一个人在老家，叫我怎么放心？
老公说道，她在家乡土生土长，有什么事，邻里乡亲都会搭把手。还有啊，我们可以在老家给她特色个有医护经验的保姆，一方面照顾她的生活起居，一方面也为她定时做健康检查。我下半年起调任新岗位，出差少了，在家的时间多了，以后每半个月我们就带小明回家去看望她老人家……
我沉默不语。其实心里已经首肯了老公的建议。
送母亲回老家的那天，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，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瞅个不停。
当车子停在老房子面前，母亲推开车门，笑得像朵花，回家真好！母亲说。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请原谅，我的母亲，你的孤单与害怕，我一直不懂。但从此后，我会学习着，慢慢地去体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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