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应该有个快乐的晚年,年轻时确实太累了,从前在乡下十几岁时就下田耕种,来例假时还在田里插秧;1958年“大跃进”时参加工作到灌县都江钢铁厂,常常不分昼夜的加班,而住的是现搭的茅草房,经常早上醒来看见被子上一层水珠。而她从小身体多病,又在三岁那年死了亲妈,我的后外婆自己生了好几个孩子,也顾不上管她。母亲是坚强的,她在都江钢铁厂坚持了下来,而她的为人非常热情善良,对工作更是认真负责。母亲曾说起大练钢铁时,她们那个“铁姑娘班”,最忙时曾创下过守着高炉三天两夜不睡觉连轴转的记录。当年的“大跃进”结束后,都江钢铁厂“下马”,一万多人的厂绝大多数人被遣散回乡,只剩了几十个人留守,母亲就在其中。后来温江专区新建东风水泥厂,这几十个人被转到水泥厂,母亲也成了正式职工。这个时候我已经出生,但是父母两地分居,我的户口随母,只能跟着母亲来到山里。母亲太累,她白天背着我去上班,晚上背着我去读夜校。她在夜校里的勤奋是有收获的,不久就可以给父亲写简单的书信了。母亲在水泥厂工作十几年,绝大部分时间三班倒,而夜班是很伤身体的,那时母亲就常常觉得心脏不舒服,但当时年轻什么都抗得住。我自己也上过几年夜班,对此深有感受。而母亲在那十几年里是年年的先进生产者。后来我们回到成都,短暂的团聚喜悦后,母亲却更累了。

要工作要管家要照顾奶奶,那是1975年的冬天呵,副食品奇缺,母亲为了给一家人补充营养,常常去自由市场悄悄找农民用攒下的粮票换“生猪返还票”,还提心吊胆深怕被市管会的人抓住。后来生活是渐渐好转,她的身体状况却慢慢坏下去。母亲当时的工作是在客车厂煅工组烧电焊,冬天还好,夏天时烧红的工件堆在面前,为了赶工期,常常需要泼大量的冷水让它冷却,冷却后的工件赶紧挪开,再放下一批工件来烧焊。这时工地上雾气蒸腾,真正是在蒸哦。一冷一热的工作环境,母亲的关节炎更重了。

而母亲的善良淳朴在我们家族中是有口皆碑的,而正因为她的善良更加为身体埋下隐患。1979年春天我家搬新房子,本来我们可以选三楼,却因为奶奶行动不便,还因为姑妈离婚后她的儿子长期住在我家——-这是一个病儿,脑瘫加小儿麻痹症。因为这些原因我们选了一楼。但是我感觉得到,母亲没有抱怨过一句,却并不满意这次的选房,因为有奶奶在,她只能把自己的意见埋在心底,作儿媳妇的必须贤惠,而作为长辈又必须慈爱。而这房子是修在农田里的征地上,非常非常的潮湿,住进去刚三个月,母亲的骨关节炎骤然发作,竟瘫痪了。正好当时我中考结束,就全盘接过家务的担子。那时的我特别害怕,家里老的老小的小,如果母亲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,这个家怎么办?我每天战战兢兢地忙着家务,随时关注母亲的病情,幸好半年后母亲在经过种种治疗后总算慢慢好起来。但是她的骨关节炎严重程度就此更上一层楼……

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很酸,母亲一辈子落下一身的病,曾经的年年先进工作者称号不能让她的退休金增加半毛钱,而曾经辛勤工作过的工厂一个个都消失了,都江钢铁厂早已尸骨无存,我们省客车厂也是灰飞烟灭,东风水泥厂则埋在紫坪铺水库下面……如果说为工作伤身体是一种不得已,那为了家人的方便而作出的牺牲,真的有意义吗?奶奶几年后去世了,而那个病儿更在奶奶之前就夭折了。一个人就应该为家人完全放弃自己的身体健康吗?我质疑。父亲晚年得了糖尿病,病情恶化时住在医院,老爷子脾气暴躁古怪,他只要我妈伺候,不准请护工,把母亲真正累出了心脏病。

一直以来我喜欢母亲的性格,她一生都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,晚年时她是基督徒,信仰的力量使她对人更加宽容大度。就是现在,她还每天读圣经和赞美诗,又认识了不少的字。母亲之所以喜欢住在这里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有基督教的姐妹们一起生活;还有一个原因令我哽咽,母亲曾对一位来看望她的亲戚说的悄悄话被我听见:“我不在家女儿要少好多事,我真的不想让女儿像我以前那么累!”

算起来,从2008年母亲满了70岁第一次进452医院到现在,她住了无数次医院,母亲老了太多,体征和面相都跟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衰老下去。一次我用轮椅推她上街,竟有一个老太婆问她:“婆婆,你有八十几了?”,母亲笑笑没有回答,我只好说:“我妈妈今年73。”“哦,那还比我小两岁!”我赶忙推着轮椅向另一边去了。这些年照顾母亲我尽力了,看着母亲的衰老我却痛心地感到无能为力,而母亲每天吃的那一大把药,为的是保住身体的一种平衡,而这种平衡是极不稳定的,体内有任何一点波动都会打破。

每个人的衰老病死都不可避免,但年轻时的境遇和后来的养生就千差万别了。我母亲的前几十年可以说跟养生这两个字毫无关系,她的生活只有奉献和操劳,身体的能量过早地消耗殆尽。我曾经在舞厅见过一位80岁的老太太,满头银发烫成大波浪,腰身挺直,一身玫瑰红的长裙令她神采飞扬,音乐中她带着笑容翩翩起舞。多么幸福而令人羡慕的晚年!不是每个老人都拥有这样的福分。

母亲,好好活着,我有的是时间陪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