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姻学堂
文/童馨儿
一
他特别瘦。但异常有精神，晚上十二点之前从来不肯睡觉。十点之前把他逼上床，他可以翻足整整两小时。
从认识他，他就以气我为乐。我越气恼，他越得意。我试图狠下心肠不理他，但最后总是败下阵来。朋友们曾经劝说过我，别别别，后妈这种角色，万万不能做。
但这小子他爹，的确是个难得的好男人。我确定自己真的很爱他。我们决定结婚。我下决心，要让他真心爱我，把我当他亲妈。
但男人刚离开一星期，我已经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火药桶，随时等待引爆。当然，这一切，都拜这八岁小孩所赐。
男人在的时候，他很乖。虽然不叫我妈妈，但阿姨前阿姨后的，让人觉得这孩子好懂事。我原本忐忑的心也放下一半。
所以当男人说被外派一年，犹豫着要不要把他送到爷爷奶奶家，我立刻自告奋勇，说，我可以照顾他。还嗔怪地说，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，要送去哪儿啊。
他表情乖乖的，说，爸，你就放心去吧。我会听阿姨的话的。
男人前脚一出门，他就打开电视，小几上放一堆零食，吃着看着，碎屑便洒了一堆。我做好了饭，叫他，吃饭了。他说，不吃。我再叫，他还是说，不吃。我有点气恼，说，不许吃零食了。他置若罔闻，盯着电视屏幕咯咯笑。我吓唬他，再不来吃饭，我就把电视关了。他瞪我一眼，我爱看，关你什么事。又不是你买的电视。
我气结，下不来台，啪地关了电视，说，不吃饭就去做作业！
他恨恨地瞪着我，我也回瞪着他。他发狠地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，冲进屋里，重重地关上门。
他的作业做了两小时还没结束。我开门进去看，他吼，你干嘛随便进我房间！我也跟着吼，这是我家，我爱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！他的样子很不服气，这是我爸爸的家！我说，你爸爸和我结婚了，他的家就是我的家，他所有的东西都有一半是我的。包括你！
他说不出话来了。低下头用橡皮使劲擦作业本。本子哧啦一下，破了。他傻了眼。所有的作业得重新做。
他干脆爬上床去，装睡。
我不理他，出门去。
半夜里听到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，透过门缝，看到他在找饼干吃。
第二天清晨，他早餐也不吃，径直上学去。
晚上他回来得很晚。老师给我打过电话，说他没做作业，所以留他堂。但我假装不知道，自己盛了饭吃。他讪讪地呆站一会，自己坐到餐桌边，大口大口刨饭。过了一会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，我瞥一眼，是份保证书，他脸色有点不自然，老师说让家长签字。我说，这么丢脸的保证书，我不签。
他显然很生气，但有求于我不敢发作，我盯着他，保证下不为例我就签。他不耐烦地高声应答，嗯！
我还在洗碗，男人的电话打了来，说话有点吞吐，让我对孩子要多点耐心。我一阵恼怒。
二
他爱玩游戏。一到周末就坐在电脑前不肯挪窝。我把电脑设了密码，他不满，我说，你是小孩，你得守规矩。没办法，你爸不在家，我说了算。自己整理房间，可以玩半小时；洗一次碗，可以玩半小时；练习一页字贴，可以玩半小时；把自己的球鞋刷了，可以玩半小时……
他生气，把遥控器砰地扔在地上。我冷冷地看着他，从今天起，你每天拥有五颗星。这是基数。表现得好，可以加一颗。每天要是能加到三颗星的话，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或者愿望。如果表现不好，就减星，一天内减掉一颗星当天零用钱取消，两颗星的话那天就不能看动画片，若被减掉三颗星，那么不好意思，那一周的周末，不能玩电脑！
他嚷，我凭什么听你的？！
我说，就凭我是你妈！他继续嚷，你才不是我妈！我说，从法律上来说，我就是你妈！没办法，这是没办法的事！
毕竟还年幼，他想不通，哗地哭起来。
我把他推到房间里，说，到里面哭去。哭完了再出来！
当晚他又向他爹告状，男人的电话刚打来，我便打断他，你让我用自己的方式与他相处好吗？男人只好说，他毕竟还是个孩子。
我说，你要不放心我，只好后悔娶了我。
男人挂了电话。
我去敲他的门，老半天他才开，脸上还挂着泪痕。我说，有意见找我提，再跟你爸告状，我扣你星星！
他冲我嚷，你真讨厌！
两天后他故意把作文本搁在桌子上，作文题是写一个自己身边的人，要写出特点来。他扬高声音叫我，老师叫签字！
他的题目是，我最讨厌的人。他写的是我。我是一个很残酷很冷漠很无情又长得很难看的女人。
我刷刷地在上面签上名字，然后表扬他，嗯，写字有进步了，继续加油！
晚上躺在床上，心里还是难过了。为了让他吃好，我这个从来不会下厨的人特意买了食谱来学做菜；不想让他在外头乱买早餐吃，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床包饺子或者烤面包；他的白衬衣和臭袜子，我总是用手搓；他半夜爱踢被子，我每晚上都得起来好几次……
难怪人家说，别人的孩子始终还是别人的孩子，那心啊，怎么捂也捂不热。
这个周末，他早早起床，忙着收拾房间，然后跑去厨房帮我洗碗，刷了球鞋，很得意地向我宣布，我玩电脑啦！我说，不，不行。因为他所谓的收拾房间，就是把所有的杂东西全堆在了柜子里，厨房里的碗说是洗了，菜叶子还沾在上边，至于那球鞋，干脆就是湿了点水就晒到了阳台上。
他又气又急，说，你说话不算话！我说，你为什么不自己检讨一下？你要知道，无论做任何一件事，都要认真去做！
他气鼓鼓地，不吭声，头一昂，跑出门去。
这一去，一直到傍晚都没回来。我有点着急，打了电话去给婆婆。婆婆一听就炸了，都跑出去一天了，你也不去找找！这后妈啊，还真亲不了！
我的泪水就上来了。想想他不在爷爷奶奶家，大概就是去网吧了。
我一家一家网吧地找。大网吧肯定不会让小孩子进去。一定是那种黑网吧。
两小时后，我看到了他，他一见我站起来就想跑，有人拉住他，喂，小孩，给钱！
我替他付了钱，拉着他回家。一进家门，忍不住就给他屁股上来了一下！吼，你还学会去网吧了！就凭这个，我减你五颗星，一个月都不准用零花钱，也不许玩电脑！
他犟着脖子嚷，你干嘛打我，你有什么资格打我，你又不是我妈！
大门被推开来，婆婆闯进来，一把把他搂在怀里，走，跟奶奶去！
没有人理我。他们就这样走了。
我呆呆地站在客厅里。是我实在不会教孩子，还是我嫁给一个有孩子的男人，根本就错了？可是我管他吼他，都是因为我从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啊。
忍不住了，我也哭了。
三
第二天，我还是把他从婆婆家接了回来。婆婆铁青着脸，说，孩子还小，得耐心教，别动不动就打。
我陪着笑，说，知道了，妈。
对着他，话突然就少了许多，他吃饭时把饭粒洒在桌子上，我假装没看见；他的数学测验才拿了六十分，我二话不说只签字；我每天早上给他五元钱，让他自己买早点吃；周末他玩电脑可以玩到十二点，我只顾自己看电视；至于那个加星减星的话题，我一次也没再提起……
男人打电话来，犹豫着问我，孩子最近怎么样。
我说，没怎么样啊。挺好的。
男人有点生气，他最近学习下降了，老师都反映到我这儿来了，你怎么都不关心点儿。
我顶他，我怎么关心啊。我又不是他亲妈，关心什么啊。再关心人家也嫌我多余。
男人说，你怎么这么说！我对你真失望！
他砰地挂了电话。
我呆坐在沙发上，心里直苦笑。窗外突然下起雨来，看看闹钟，他就快放学了，我抓把伞就出门去。
我站在校门口等他。他出来了，看见我，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过来。我叫他，走不走，不走我可走了。他别过脑袋不说话。我放下雨伞，自个回家去。
等了老半天，他才回到家，大概是雨太大，虽然撑着伞，身子却也湿了半边。
我赶紧让他去洗澡换衣服。
半夜里他发起了高烧。手摸上去，烫得惊人。我拿毛巾给他捂了下，烧还是不退。心里又慌又急，一咬牙，背着他就出了门。
太晚了，路上没有车。我趿着拖鞋背着他走，整整走了四十分钟，才进了最近的一家医院。
等他终于打上点滴，我只觉得深身都快虚脱了。
给男人打了个电话，他在电话里就急了，你跟孩子计较什么，你就不能等他一块回家吗？看来还是因为不是亲妈啊！
这话太伤人了。我的心骤然一阵紧缩似地疼。
我挂了电话。他睡得很沉，偶尔嘟哝着叫一声，妈妈。
大概是梦见他妈妈了吧。听说他妈妈在他一岁时就因病去世了。不过因为一层血缘关系，他，以及所有的人们，都认定我不能像她一样好。我做得再多也不能够。
天蒙蒙亮，男人赶到了医院。
我看着男人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中。突然觉得，他们，真的不是我的亲人。
两天后，孩子出院了。
我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，对男人说，我看，我们彼此需要冷静一段时间。
我转身走，他在身后脆生生地叫，阿姨，你去哪啊？
我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，我回我家去。拜拜了。
四
他住到了爷爷奶奶家。很奇怪，他常常打电话给我。总是问我，阿姨，你在干什么。我总是回答他，加班，加班。
有一天，他突然给我发了条短信，阿姨，你要注意身体哦，别老是加班。
那种感觉很奇妙。我们之间的距离远了，倒像是突然亲近起来。
周末上Q，他在。会和我聊天。兴冲冲地告诉我他现在的定写得很好，上次还参加了写字比赛，拿了第一名；长高了许多，自己刷球鞋，还帮爷爷奶奶洗碗；总是自己收拾房间，再也不去网吧了……我表扬他，真乖。
他说，我这么乖，阿姨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？
我愣了一下。
他又说，阿姨，等你接我回家，我要送你一件礼物。
我的泪水一下子上来了。男人打来电话，请求我原谅，他觉得，爱情和亲情于他，一样重要。他恳请我，再给我们大家一个机会。他已经提前结束了外派，将和我一块努力，把我们的小家经营好。
孩子在一边抢着说话，阿姨阿姨，来接我吧。
心就软了下来。
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，和男人一块去接他。他穿着很干净的白衬衣，很郑重地对我说，我会洗白衣服了。以后我可以帮你洗。
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瓦盆，里边种着一颗魔豆。已经长得很高了，叶子上有字，看不太清。他说，这是我送你的礼物。
我说，这魔豆是小孩子玩的嘛。
他很认真，这是一颗思念树。是我自己种的。你看，它长了这么高，说明我已经思念了你这么久！
他有点羞赫地笑起来。
我已经很丢脸地流下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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