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奶奶

杨素凤

蒋奶奶和我不沾亲带故,一个队上的人,大人娃娃都这么叫,我也跟着这么叫。

从我有记忆起,蒋奶奶就是这模样:脑勺后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,上面用黑丝发罩罩着,头顶上是稀稀疏疏的白发,梳理得一丝不苟、油光水滑,春秋冬三季永远黑丝布大兜襟褂子,黑色哔叽大裆裤,夏天,白洋布褂子,黑丝布裤子,小脚,大概是没有裹好又放了的缘故,脚背比较平,介于大脚和小脚之间,俗称解放脚,白布袜子,黑布鞋,裤脚部分用黑色丝布缠着,几十年一成不变,整个人干干净净,清清爽爽。

蒋奶奶住在村口,坐西向东,独门独院,院子里种着一排白杨树和几棵柳树,大门外有一棵槐树,一棵桃树、一棵杏树。春夏之交,槐花洁白如雪,芳香四溢,嚼一口,口舌生津,男娃们爬在树上一边用棒子钩花繁叶茂的枝干,一边撸一把塞到嘴里,女娃们仰着头眼巴巴望着,男娃娃腮帮子鼓了,肚子滚圆了,才往下撂,女娃娃一拥而上捡拾,蒋奶奶紧闭的院门吱呀开了,黑衣黑裤的蒋奶奶仰起头对树上的娃娃喊:嘎娃子,小心!四喜,小心啊!四喜是蒋奶奶最小的儿子,四喜好像故意气蒋奶奶呢,爬的更高了,枝条一颤一颤,蒋奶奶的心也跟着颤抖。

她不到30岁守寡,一个人养大8个孩子

蒋奶奶的四女玲子比我大两岁,我们拣一些放在篮子里拿回家,母亲搀点面放在锅里蒸熟,瓜菜代粮的饥饿年代,那是美食。

槐花还没摘完,苦苦菜、猪耳朵菜、野枸杞、酸溜溜、艾草这些野菜相继你不让我、我不让你在蒋奶奶门前屋后冒出来了,我和玲子等一帮小伙伴在分散在四周挑野菜,不久,毛桃子、酸杏子能吃了,怕四喜爬上弄下摔了,蒋奶奶拿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做针线活,一群小鸡围在她身边啄食。

蒋奶奶不到30岁守了寡,蒋爷爷得肝硬化去世的,病逝前枯瘦的双手攥着蒋奶奶的手不放,瞪大了眼睛不瞑目,地下高高低低站着八个孩子,四男四女,大的十六岁,最小的四喜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,看着这一排可怜的孩子,他哪里能瞑目,蒋奶奶哭泣:你去吧,去吧,我吃糠咽菜,也要拉扯大他们,我绝不改嫁……

蒋爷爷这才闭了眼。

蒋奶奶靠针线活养家糊口拉扯孩子。她是旧社会大户人家出身,有一手好厨艺,更有一手好针线活,她手巧心灵,即会裁剪又会缝纫,尤其擅长缝绸缎衣服,这是细详活,新媳妇结婚前婆家再穷也得给要给置办一身棉衣,蒋奶奶口碑好,收费低,十里八乡的姑娘出嫁都请蒋奶奶缝,老人的寿衣也请蒋奶奶缝纫,蒋奶奶三两天就赶做出一套衣服,锁纽襻是技术活,两边对扣起来像一对亲密的小鸟在亲吻,精巧玲珑的纽襻为衣服增色不少,是衣服最抢眼的地方,后来她添置了一台缝纫机,除了做棉衣,还做单衣,只要有衣服样子,她依葫芦画瓢都能做出来,还能在原有的样子上改进,80年代初风靡兴的喇叭裤、草绿色军装、蓝色小翻领铁路服,她都能做出来。

她私自揽活挣钱,在包产到户之前如果有人检举揭发是要挨批斗的,这是大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的行为,但生产队长和村人念及她孤儿寡母,都睁一眼闭一眼。

她不到30岁守寡,一个人养大8个孩子

小姨妈结婚时,姨夫家尽管穷得家徒四壁,面望四道墙,但还是东挪西借给姨妈扯了一截缎子一截绸子,请蒋奶奶做嫁妆,那时我也就七、八岁光景,姨妈拉着我的手,提着包袱来到蒋奶奶家,蒋奶奶坐在炕上,炕上有一个针线笸篮,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丝线,一个大布包里装着棉花,炕上摞着一沓红红绿绿的绸缎,蒋奶奶的头上顶着零星的棉花团团,右手上戴着一枚磨得闪闪发亮的顶针,一把软皮尺围在脖子里,她目测了一下姨妈身高,又用尺子量了一下,用画粉在布料上记了尺寸,4、5天后,姨夫把嫁衣送来。俗话说,人靠衣装,马靠鞍装。长相平庸的姨妈穿了这身绸衣裤也平添了几分妩媚,我和弟弟在地下围着姨妈又蹦又跳,姨夫也目不转睛打量姨妈,姨妈的脸顿时羞涩的像红绸子。

靠着勤扒苦做、靠着从牙缝里省,蒋奶奶既当爹又当妈硬是拉扯大了八个孩子,个中滋味只有蒋奶奶自己知道,好在生产队上自队长、下到社员不欺负他们孤儿寡女,有救济之类最先想到他们,大儿子18岁招到石炭井当煤矿工人,21岁时没花钱娶了个山里丫头成了家,山媳妇子起初对婆婆也孝顺,干活勤快,一大家子一个锅里搅着,稀汤寡水也相安无事,老大的工资除了留下几个必须的生活费,其余全部如数交给母亲,有母亲安排生活,可是有了娃娃后,看着周围成了家媳妇子都独门独灶,关了门吃香的喝辣的,山媳妇子鸡飞鹅吵闹腾着分了家,还把她住的两间屋子和蒋奶奶住的三间大屋隔开,另砌了一道墙,开了一个小门,儿子一年回来一两次,奈何不了山婆姨,坐在母亲炕头长吁短叹,到单位后只好多加班,三五个月回来一次,把加班费偷偷给母亲,蒋奶奶对媳妇的做法尽管气愤,但人前人后维护儿子媳妇声誉,众人谈闲时,她从不添油加醋掺和。

老二识了几个字后就参加了大集体劳动,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,他敦厚实诚,到了结婚年龄,但是家里穷,面望四堵墙,冬天,弟弟妹妹穿着薄棉絮哆哆嗦嗦,屋里除了几大缸酸菜咸菜,屯子里没多余的粮食,黑面馒头,芋头黄米粘饭能顿顿吃上就不错了,哪里有钱说媳妇?二十七八了还单着,蒋奶奶着急,求人保媒,媒婆子也热血热肠,走村串户打探走访了几个姑娘,这些丫头见了人满心喜欢,但一看家就打了退堂鼓,后来有人建议换亲,蒋奶奶只好接受这建议,大女儿早嫁了,只好把最疼人的二丫头换亲,老二的媳妇总算有了着落,二媳妇厚道和蒋奶奶贴心,小姑子、小叔子相处的融洽,年龄也不大,和小叔子、小姑子打打闹闹,给小姑子梳头,拧个麻花辫子。蒋奶奶看在眼里、喜在心里,用裁剪衣服的边角料给媳妇做拼花布兜子,假领,还拼凑了一些花花绿绿的椅子垫和门帘,二媳妇人勤快,屋里干净整洁。

日子清苦,但儿女们听话,一个个本本分分、端端正正,没一个干偷鸡摸狗、走歪门邪道的。

蒋奶奶60多岁时,终于可以放下针线活直起腰舒口气了。

四个儿子全部娶上了媳妇,老大生了两个儿子后,单独要了宅基地盖了一院房子,50岁时煤矿发生塌方事故,他大难不死受了点伤,病退回家,老二换亲,两口子苦性好,日子尽管不宽裕,但厚道知足;老三当了兵复员后招到化肥厂当了工人,媳妇是一个厂里的工人,两人住单位分的房子,四喜赶上了77年恢复高考,那年他高中毕业,上高中时大多时间搞斗私批修贴大字报和参加农田基本基本建设了,参加高考竟出乎意料考上财经学院,上大学学费食宿几乎免费,毕业时,国家包分配,分到财政局,工作半年后,副局长相中了他的人品和能力,把女儿许配给他,媳妇干部家庭出身,但知书达理,结婚没花蒋奶奶家一分钱,还鼓励支持小姑子读书。

大女儿是家里的功臣,念了几个月书就被扯了回来,蒋奶奶做针线活挣钱时,她除了领弟弟妹妹,还要做饭、担水、喂猪,12岁下地干活,如花似玉的年纪,却由于营养不良,是兄弟姊妹中个头最矮的,皮肤黝黑,双手像松树皮,17岁出嫁,女婿家看上了她的好苦性。二女儿换了亲,三丫头念不进去书,辍学到市场批发蔬菜,生意红火,最小的老疙瘩丫头玲子在四嫂的鼓励和支持下,初中毕业后复读了一年考上了固原卫校,除了大媳妇有点别扭,其他子女都孝顺,女儿们给蒋奶奶买穿穿戴戴,逢年过节孙儿嫡女给零花钱,蒋奶奶苦尽甘来,颐养天年,天气晴朗时,端杯水,拿个小板凳在槐树下晒太阳,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安详慈善

蒋奶奶的炕头有一个炕柜,里面有一个大包袱,里面放着蒋奶奶给自己缝的寿衣、鞋子,帽子等装老的衣服,红缎子棉裤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,绿色桑蚕丝棉袄上面绣着红艳艳的牡丹花,蒋奶奶年龄大了,眼睛花了,针都纫不上,腰也弯不下去,做做停停,她不要媳妇和女儿帮忙,停停做做,做了一个多月,衣服做好后,蒋奶奶就此封针,再没做针线活。

在一个月白风清、槐花飘香的深夜蒋奶奶无疾而终,等到天亮家人发现时,蒋奶奶身体已渐冰凉,她神态安详,穿着自己缝制的寿衣,从头到脚一件不落。

蒋奶奶享年84。

她活着时常说:73、84,阎王不请,自己去。

作者简介

翠脆生生:报纸专栏作者,现居银川。

出版《两个人的江湖》《我们忘了,爱在婚前》《非你不嫁》等书,其他文字散见报纸及杂志!

爱吃爱喝爱臭美,好吃懒做想发财。

个人微信公众号:翠脆生生,ID(ilovecui2015)欢迎关注!新浪微博@翠脆生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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