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封邮件,寄件人说她从初恋到现在都是那一个男人,现在两家人在商量结婚的事。男朋友很坚定,对她也很好,她却开始犹豫了。她说见过越来越多优秀的人,感觉男朋友除了对她好,其他都蛮普通的,便开始觉得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他,以后一辈子都只能爱一个人,会不会有点可惜,然后又对这样想的自己感到卑劣和羞愧。

  最后她问我:“小岩井你说,真的有人能做到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吗?”

  我的回答很简单:“我不认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是件可惜的事,也不认为一辈子爱过很多人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。”

  在爱情中,爱过的人多或者少,并不能代表什么,给过爱的人多少幸福与快乐,才是最重要的。

  判断一个人爱的价值,要去感受他对你独一无二的温柔,而不是计较他是否足够好,或者他爱过几个人。

  于是我又想起了朋友宋跟我讲过的他父母的故事。

  宋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咖啡馆有点吵,我也有点心不在焉,偷瞄着后桌的三个漂亮女生。那三个女生此时在同仇敌忾地数落自己男友不体贴、不温柔,眉眼虽是紧蹙的,空气中却是掩不住的欢喜,这种欢喜就像父母喜欢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己的孩子一般,是出于喜爱的挑剔。我偶尔用余光扫到她们的眉飞色舞,听到一句:“温柔的好男人都死光了吗?”

  真巧,宋讲的这个故事,就是有关温柔的。

  宋爸以前是在小镇上开地下赌场的,宋的叔叔是做民间借贷的,说白了,就是放高利贷。当然,他们明面上都有正经的工作,这个不好细说。

  可想而知,宋从小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,虽然没有香港电影中的黑社会那么夸张,但他偶尔参加大人的聚餐还是觉得那些大人们喝酒、抽烟、说脏话的样子很不舒服。从外表上看,宋爸跟温柔完全不沾边。

  尽管如此,父亲和叔叔在宋眼里,并非什么凶神恶煞的坏人。据宋所知,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。

  宋从小就不是个好勇斗狠的人,跟宋妈的性格很像,文静内向,喜欢看书,喜欢小猫小狗、花花草草。

  因为宋爸的关系,周围的家长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跟宋接近,宋被孤立着。

  而在这样的环境下,宋没有变坏,完全是因为宋有个优雅的好老妈。

  宋妈以前是个越剧演员,宋自豪地说:“和同学、朋友的妈妈比起来,我妈是最年轻、漂亮、有气质的,怎么也不似小镇上的中年妇女,用现在的话说,像个大龄文艺女青年。”宋妈喜静,待人温柔,平时也不喜外出,在家种花养草,看书刺绣,念佛打坐,兴起之时唱唱越剧名段。她养了一只黄狸猫和一条大白狗,都很乖巧,不吵不闹。日子过得平淡而清闲。

  宋爸年轻的时候穷,又没什么文化,虽然脑子灵,但是出身贫穷又没技术,外公很看不起他,觉得配不上宋妈。然而宋妈跟宋说,她从来没想过嫁给他父亲以外的男人,因为只有宋爸看她的眼神,是温柔得可以融化人的。

  后来宋爸捞偏门(那时候还没开赌场)发达了,对外公一家三天送小礼,五天送大礼,搞得外公无所适从。让女儿嫁吧,显得自己嫌贫爱富,前倨后恭;不让吧,女儿芳心已许又说不过去。

  最后还是宋妈霸气,气冲冲地来到宋爸面前,斥骂道:“买母猪呢,我说了要嫁你吗?”

  宋爸无所适从,傻笑道:“这不行,落子无悔啊,不带这样毁棋的哈。”

  宋妈气笑了:“落个屁子,我告诉你,我一不温柔体贴,二不任劳任怨,你要敢对我发脾气,我拍拍屁股就走人。”

  宋爸当场就抱住了宋妈,生怕她要逃走一般,大声说:“你放一百个心,以后体贴温柔我来,发脾气你来,咱俩男女搭配,结婚不累!”

  嘿,就这么成了。

  宋的叔叔经常跟宋吐槽,说:“你爸跟你妈,根本就不像我们这个年代的夫妻,不知道的还以为演电视剧呢,男人气魄都没了……”

  这话真不假,从小到大,父亲对母亲的温柔宋都看在眼里,简直可以说是轻声细语,低声下气,生怕惊着了她,她真的拍屁股走了。现在想想,父亲简直把母亲当作女儿般疼爱着,生怕她受一点委屈。而宋妈也只有在父亲面前跟平时不一样,时而骄横,时而任性。每当父亲回来晚了,她就故意锁门不开,唱起越剧讽刺道:“官人你好比天上月,为妻好比月边星,月若亮星也明,月若暗来星……”

  搞得宋后来也会在旁边一起唱。

  吃饭时父亲如果随口嘟囔菜淡了或咸了,她会立刻甩脸子把菜收起来不给父亲吃,还嗔怒道:“白眼狼,不好吃就去外面吃花酒啊,好吃得嘞!”父亲每次都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挠头傻笑:“没法比,没法比啊……”而事实上,从宋有记忆开始,父亲几乎都是回家吃饭的,无论多晚。

  而这种故意找碴儿气母亲的事多了,宋才明白其实父亲就是故意的,看母亲的嗔怒,算是他的一种恶趣味。看他背着母亲咧嘴笑得跟白痴似的,就知道他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。

  每次吃饭时看着父亲看母亲的眼神,宋怎么也不相信有这样眼神的父亲在外面会对人耍狠。

  某个周末,宋打完球在回家路上,发现他俩在附近的公园散步。母亲在稍前面点,不时回头貌似在说着什么,父亲不住点头的同时视线却瞄着母亲的左手,他的右手每次悄悄靠近想牵起她的手时,母亲一回头,他就把手倏地缩回了口袋。这个场景,宋每次回想起来,都觉得异常窝心。

  在他们的爱情中,宋更多的是像个坐在VIP席位的观众,最近距离感受他的温柔和她的幸福。

  一切本来非常美好,生活按部就班地走向幸福。

  没想到叔叔一语成谶,这对夫妻竟然遇到了命运这个老套又残忍的编剧的捉弄。

  宋上大学那年,母亲确诊是癌症晚期。

  宋爸疯了,把医生摇得跟色子似的反复求道:“多少钱都行,我老婆不能死啊!多少钱都行,我老婆不能有事!求求你了医生!求求你了!”

  那是宋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求人,也是宋第一次看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像个孩子一样。

  在那之后,宋爸什么都不干了,只是到处求名医、找进口药,只要听说有效,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去试一试。医院换了好几家,各种治疗都试了,效果还是不明显。几个月下来,宋就没见他咽下过什么东西,整个人瘦了一圈,皮带都宽了两个扣眼。

  宋妈这些年就没吃过苦、受过累,这病着实让她越来越受煎熬。尤其是爱美的她日渐憔悴,有时候难受起来就不让宋爸进去看她。宋知道,她想在父亲心中一直是美好的,不想让他看到她狼狈的一面。

  宋妈说就当是替宋爸还债了,万般带不走,唯有业随身,也许自己过得太舒服,天都看不过去了,把上辈子的福报都花完了,所以用阳寿来补。有一次她悄悄跟宋说:“我最担心的不是你,而是万一我真的走了,你爸可怎么办啊,这糙汉子可别乱来啊……”

  宋曾经以为他这个VIP观众看的是一场喜剧,谁知一转眼,喜剧变成了悲剧,百般滋味个人尝。

  拖了一年,她还是去了。

  彻夜守灵的时候,总看到宋爸一个人在喃喃自语,好像在跟宋妈对话似的,一会儿笑,一会儿皱眉,一会儿又拿头撞墙。看得众亲友胆战心惊,生怕他一时冲动。

  好在宋爸最后没做傻事。但那之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,什么都不想做,成天拿着宋妈生前的衣服、物件,闷在房间里,饭也不好好吃,就是不停地喝酒。宋住校,每周只能回来一次,每次回来都要好好打扫整理一番,心里难受得很。

  祸不单行,那一年,全国严打,宋家所在的小镇的地下赌场被告发了,小赌场被当场端掉,宋的叔叔作为代理老板被刑拘。开赌场,肯定要坐牢的。

  宋爸听说宋叔被抓了,主动自首扛了大头。所幸镇子小,他平常也确实没做什么坏事,抓不到什么实证,上下斡旋,最后宋叔被判了一年三个月,宋爸被判了两年。

  很多年后,一切都过去了,看着已经习惯喝茶、念经、晒太阳的慵懒老头子,宋突然想起一个疑问:“爸,妈当年说了什么遗言啊,当时我不在场,你也一直不肯说。”

  老头子神色一下变得柔和起来,略带窘态地说:“你妈走之前回光返照,突然眼睛很亮,跟我撒娇,想听我唱段越剧。”

  “我当时很为难,我哪会唱越剧那种玩意儿啊,也只能硬着头皮唱了一句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》,不过我唱的是—mdash;天上掉下个好老婆,似一朵轻云刚出岫……然后我就说真不会唱了。”

  “这样啊,那妈怎么说?”

  宋爸的嘴角是笑着的,眼角却渗出了泪。他说:“你妈就一直笑个不停,最后说了一句‘真难听’。”

  宋说到这里,咖啡馆里已经无比安静。

  作者:小岩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