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姻学堂12岁当童养媳——20当了五个孩子的后妈，需要多坚强，才能把女人的一生活成一朵花的姿态
五月的西北，空气里飘着槐花的甜香，车水马龙的人群中，我走在街上，忍不住仰头，深吸一口气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你的脸，恍如隔世一般。
你若在，必然会找人去摘些新鲜的槐花，清洗干净之后，用面粉裹了放到笼上蒸。只消一刻钟，屋子里便会被一股清新甜蜜的味道包裹着，蒸好的槐花放些糖，软糯香甜，唇齿留香。
你曾经很多次指着自己头顶上的白色印子对我说，瞧，这是我小时候在地主家伺候人家吸大烟时，不小心打了个盹，被烟枪砸过留下的。
地主这种词对于我来说，太遥远了。我只当你又想上忆苦思甜的课，每次都淡淡的哦一声，就迅速跑开。
我是年轻的，年轻到不知愁为何物，我只关心自己的考试成绩怎样？只关心某处的衣服降价了没有？偶尔会想想以后做什么工作，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和我白头到老。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想，所以，我很少想起你，潜意识里，你会永远在那个小山村里等我们，等我们回去，你早就把炕烧得暖暖的，炸好了甜香的油饼、熬好小米粥等着我们。
你六岁丧母，跟着父亲生活。
12岁那年，某个大户人家用了一斗小米买了你做童养媳。
那家的老爷和太太都喜欢吸大烟，所以，每晚你都伺候着，直到人家过足了烟瘾。有一天晚上，熬着熬着，直到凌晨，你困得要命打了个盹，一杆大烟枪啪的一声打到你的头上，你一下子惊醒，血顺着头发滴下来。来不及喊疼，你连忙赔不是，生怕太太把你赶出门去，又回到四处飘零的日子里。
18岁那年，大太太的孩子都眼看快长大成人，你也没了价值。正好，有一家的少爷从小体弱，一直病怏怏的，旁人出主意说需要冲喜……于是，你又进入新的一户人家。
一年以后，你的第二任丈夫还是撒手人寰。
你从小失去母亲，裹脚时因为太疼而自己偷偷把布条拆开，失去了那个年代的女人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。第二任丈夫的离去让闲言碎语扶摇直上，很多人都说你命硬，会克夫！
是的，你是硬，脾气倔、坚强、从不轻易掉泪。
你的一众儿女像鸟儿一般纷纷飞走，60多岁那年，你还下地捆麦子，就算再累，你都绝不凑合，会喊我，去，到村口看看卖豆腐的来了没有？我给你们包饺子吃！
两个儿子都在部队当兵，一个在遥远的青海，一个在甘肃某个荒草丛生的地方，就算思念像藤蔓一样缠绕得你透不过气来，就算地里的活儿已经压得你的背都挺不直，你依然沉默不语，依然每天早上5点多就起床，抱一捆草来烧炕、扫院子、做饭、洗碗……
你的第三任丈夫当年因为妻子的离世留下5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束手无策，他听说有个女人不能生育，不禁动了续弦的心思。
就这样，你随着命运的安排，一进门就当了5个孩子的后妈。
后妈不好当啊，哎。最大的都十几岁了，站在床上冲着我撒尿……透过时空的穿梭，耳边仿佛又传来你细碎的唠叨声。
那一年，我不到十岁。乡村寂寞的夜晚，昏黄的灯光中，你坐在炉台边发呆，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旷古悠远的事情。就在我躺在滚烫的炕上几乎昏昏欲睡时，你忽然说起很多年前的事，我很同情你，但又不知如何安慰。不过，你好像只想说给一个人听，并不在乎对方是谁。炉火奄奄一息，温热的火星中，猫咪从外面逮了老鼠进来，你从沉思中回过神来，笑着对猫说了声，讨厌，别上炕！
也许，老天觉得你在这世上太孤独，所以，不能生育的你在婚后数年，居然相继生了四男一女。仿佛一夜之间，你要照顾十个孩子的吃喝拉撒，更要到地里干活。你的丈夫是旧时代的文艺青年，他会画画、会扎针、还写得一手好字，他总在某个地方打零工，无暇与你花前月下，甚至说上几句软绵绵的情话。
你最小的儿子得了大叶性肺炎，你带着他住在县城的一个远房亲戚家，每天到医院去，见到医生就求人家救救孩子。亲戚见孩子快不行了，怕万一死在人家家里晦气，于是很隐晦的表示出了嫌弃的意思。你很倔强的带着儿子干脆赖在医院的走廊里不走了，白天看病，晚上在走廊的椅子上打盹。
生活逼着你成了无坚不摧的一个女人，村里的人都把上学的孩子喊回家干农活也好挣工分，工分越多，分的粮食就多。而你，硬是咬着牙一个人撑着，供孩子上学。白天像陀螺一样转，晚上做衣服、做鞋子。
年少的我曾经怨过你，心太硬！
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，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夏天的田埂上肆意的奔跑，跑着跑着，就看到一大片向日葵的园子。我第一次近距离的面对一大片鲜嫩欲滴的向日葵，它们成熟而饱满，透着田野的芬芳，我喘着粗气，毫不犹豫的带人杀了进去，每人都掰了一棵大的向日葵杆扛回家。
没等我偷偷把向日葵头上泛着青涩味道的瓜子吃掉，你就扭着我到园子的主人家道歉。我气你胳膊肘往外拐，发誓再也不理你了。
你很强硬的告诉我，你最小的儿子不听话，你把他绑在屋后的大柳树上让蚊子吃了几个小时。
我头皮发麻，感到你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。可每个寂静的夜晚，星空辽远空旷，我的耳边都响起你嘤咛似的歌声，小白菜呀，叶叶黄呀，五六岁呀，没了娘啊……
没了娘是什么体会？是否像无根的浮萍一般游荡？我的记忆里，你不停的忙着，扫院子、割韭菜、捆柴，戴着老花镜帮着老母鸡孵小鸡，熬整整一个通宵给家里的猫接生……几十年后，当我在嬉闹的人群中感到透骨的孤独时，忽的想起你，是否也曾在忙碌中，让溢满孤寂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？
你的儿女们一个个都离开了乡村，你每次都送到村口，然后招手，一直凝望着我们，直到看不见，才回屋。
我问你，孤单吗？
你笑了笑，拿鸡毛掸子扫扫毛主席像上的灰。
你的丈夫离开时，你似乎已经习惯了悲伤，也没有托人捎信给远方当兵的儿子。你习惯性的说，儿女都是国家的人了，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耽搁了工作。
你的孙子们一个个跟小鸡仔似的围绕在你身边，你带着他们，从屋里到屋外，从房前到屋后，他们渐渐长大，你默默老去。
你满口的牙齿所剩无几，沟壑交错的脸上带着无以言说的岁月痕迹。一笑，就露出仅剩的一个大门牙。
一起去市场上吃凉粉吧？
走，今天过天阴，买块豆腐，包饺子！
……
我为成绩、为青春痘、为不可知的未来烦恼着，而你，哪怕吃饭对你来说成了一种折磨，你都从不说一个难字。
你老了，无法下地干活，又不识字，你的女儿接你到城里。
陌生的城市里，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。我们都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，无暇陪你这个老太太唠家常。
你经常都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，在噪杂的新闻中，才可以放下前尘往事，沉沉睡去。
你虽然很疼女儿，但更惦记儿子们。
我骂你老封建，重男轻女，你摇摇头，你这个孩子，你不懂的。
你在中秋节会蒸一个脸盆大的月饼，在上面画上小金鱼，还喜欢做水煎包、摊鸡蛋饼、包饺子、炸肉酱等等，以至于我现在总怀疑自己这么爱吃，肯定是受到你的遗传。
我总想，等我有了钱，一定给你装满口的牙，用最好的。这样，你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吃肉，啃骨头，不用光看着我们吃，只有羡慕的份儿了。
我总想，等我有了钱，一定给你买几身最时髦的衣服。虽然你一辈子执拗的穿着老式盘扣的衣裳，从不肯换一换。
你总说，人死了，会化成天上的一颗星。
我说，你这是封建迷信。
我在家和省城之间穿梭，你有时会到城里住几天，有时会回到乡下老宅子里……我想，我们会一生一世这样吧。你永远在村口等着我们，不管风雨，只要接到我们回去的消息，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炸好肉酱、熬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，还有金黄的鸡蛋饼。
你是我的外祖母，一生坎坷，命运多舛。
我写了各种各样的小说，有很多是关于爱情的。偶尔，在黑漆漆的深夜里，会无端想到你，你这一生，可曾尝过爱情的滋味？也许，你也曾在某个春暖花开的夜晚，在繁重的劳作之余，涌起过对爱情的一丝憧憬。但，你没时间去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，永远有数不清的家事等着你去做，来不及悲伤，来不及幻想……
你去世的那天，我正在参加考试，在电话里听到你去世的消息，泪雨磅礴。
我还没来得及挣钱给你花，没来得及给你装一口最好的牙齿，更没来得及陪你到处走走，你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从我的生命中退场。
而今，你的儿女们都已渐渐老去，你的孙辈业已人到中年。
有一次，在凉皮店里，你的女儿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，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当场痛哭失声。
你最大的儿子，今年83岁了！
你最小的女儿，今年已过花甲之年。
我会在静谧的夜空中抬头看看，不知道那一颗星才是你呢。
我曾嫌过你做的饼子不好吃，嚷嚷要吃面包；我曾说过，你别总是唱小白菜，太悲伤。可是现在，我也为人妻、为人母，也算尝遍世间的悲欢离合，能更深切体会到你的倔强和孤独。
我亲爱的祖母，请在天堂等我们。
我在佛前许愿，来生，许你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，许你一段灿若星辰的爱恋，许你一生一世的岁月静好。
愿来生，我们还是一家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