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琪:张爱玲所托非人

 这是一部,我注定不会看的书。

    1992年,张爱玲在美国立下两点遗嘱:所有遗产赠给宋淇与宋邝文美夫妇,第二,遗体立即火化,骨灰撒在任何无人居住的地方。随后张爱玲将遗嘱正本寄给在香港的宋淇夫妇,并在附随的信上提及“《小团圆》小说要销毁”。

    1995年9月8日,洛杉矾警署的探员古斯曼打开大学区一所公寓的大门时,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他以前无法设想的凄艳的图画:一位体态瘦小,身着赫红色旗袍的华裔老太太;十分安详地躺在空旷的大厅中一张相当精美的地毯上。桌子上,有一叠铺开的稿子,有一支未合上的笔。

    张爱玲以一种孤绝和华美的姿态死去,她生前的一切都已经交代完毕。她不见读者,不见朋友,早就掐断了生时所有关系。而死后,财产赠与朋友,骨灰洒与大海。

    但张爱玲的朋友,按遗嘱获得财产的宋淇夫妇却没有按遗嘱销毁《小团圆》。

    张爱玲和宋淇夫妇相识于1952年,有整整四十年的交情。他们遵遗嘱得了财产,而没有遵遗嘱销毁手稿。

   这是我见过人世间最寒冷的背叛,一如张爱玲曾料到世上所有人那样,她一一都写在笔下,记在小说里了。

    张爱玲是中国三百年来天分最高的女作家,没有之一。她的天分,源于女人与生俱来的敏感。一个普通女人,也能从别人的言语举动里分析出对方的思想。而张爱玲这种敏感还要强烈百倍。她能够从任何一个眼神,一个弹烟灰的举动,一个尾音,一个笑容里看出人心里的冰凉。能够从一句甜言蜜语里看见灰暗结局,能够由生推演到死,能够了解每段爱必然以破裂结束,每个人生必然以惨淡收场。

    正因如此,张爱玲不信男人。

    而男人确实不值得信。

    李安说张爱玲是个没有爱的人。这并不确。张爱玲是有爱的,正因为爱的狂烈才会萎谢,正因为有全情的爱,才会把一切看通透,然后避绝一切。

    张爱玲把爱看的孤绝,可却是个会陷入爱的人。为了这矛盾,她才要把自己封在冰块里,和外面的一切割裂。她的避世,她的冷漠,她安静离去,这都是对此世间的态度——这世上本不该有什么她放不下的东西,所以就不要拿起什么。

    但终还是有些放不下的。譬如那些身外之物,若不处理,很可能会引起媒体疯狂炒作。又譬如死后的遗体。而后,便是那部《小团圆》。

    张爱玲的书,越暖和的名字,内里就越冷,就有刀子在人心上剜。单看《小团圆》书名的温暖,就晓得里面有多刺骨——而这便是她的人生。

    一辈子的恩怨情仇,或许都在书里了。1975年,张爱玲创作完《小团圆》后寄给宋淇,本想出版,后来就搁置,一搁二十年。这二十年里,张爱玲逐渐老去,也越来越隐僻,不与读者交往,甚至不和朋友见面,如果她还算有朋友的话。

    这二十年,她走过了怎样的精神变迁。乃至于到最终,她决心以最安静的方式结束生命。她不再需要世间的喧嚣繁华,她不想在死后还被人评头论足。所以才想静静死掉,然后静静焚毁。

    也正因为此,张爱玲才要销毁《小团圆》。那是一本张迷疯狂想得到的书,他们终于可以窥见张爱玲人生的秘密,他们可以品评出更多的味道。

    但张爱玲想要安静,她受够俗世的一切。以她的作风,遗嘱中正式两点可能并不重要,反而是最后毁掉手稿那部分才是真正要紧的。轻描淡写里有惊雷动,本是她的风格。

    将财产留给掌握自己手稿的人,是赠与还是交换呢?无从而知。也许是希望宋氏有法律资格毁掉手稿,也许真的是想用财产来交换这部手稿的不出版。

    张爱玲这一生,不容易信人,而每次信人,都有凄凉结局,这次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因为,张爱玲的悲伤在于她找不到一个深爱她的人,只能找到深爱她作品的人,所以她的遗嘱只能得到部分执行——但凡和作品有关的,便遂了别人的意。

    她的所谓的朋友,都是热爱张爱玲小说,而不热爱她本人。所以当一部作品在手边时,他们会觉得销毁是种遗憾,是个犯罪。但没有遵遗嘱销毁就不是犯罪么?——不同在于是对所有读者犯罪,还是对张爱玲犯罪。

    宋氏一门成全了读者,对张爱玲犯下了罪。他们得到了张爱玲的财产,并以此合法的犯下了罪,出卖了张爱玲。

   她笔下的一幕,她可预料到的结局,终于残忍的重现人世。

    在她的朋友眼里,张爱玲并不是个人,她只是作品。他们热爱那作品,并不爱张爱玲。他们是张氏作品的朋友,而不是张爱玲的朋友。他们可以辜负张爱玲,却不可以辜负张迷们。

    作家作品化是作家们遇到的最大痛苦,张爱玲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作品?做为人的属性被抹去,而她的人生,被当成小说来阅读,读者觉得那只是虚构和无关紧要的。但并没人觉得,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痛,才构成了真正的作品,他们的故事。

    在题为《张爱玲:自我的地狱》的短文里,王莼说:

    “你的内裤上面还粘着你的体液的残迹,但是它会出现在展览馆里,接受顶礼膜拜,是一种人类化的FETISH。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血腥真实的人,并且当血腥真实是一个传世作家最基本的品质时,你就必然会对身后事的流向有一个基本的预期。包括学者们谈起你的艳情时脸上还原出的那种低贱痴呆的笑容,宛若N年的学院化并没有真正给他们披上因过度文明而无表情的外衣,或者那外衣下的原质本来就如此,这一幕是多么的张爱玲。”

    这一幕多么的张爱玲,多么的世俗,世俗本就是那样冰冷,了解这种冰冷你就能了解张爱玲活在世上的苦楚。

    她换上洁净华美的衣服,将自己饿死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,早立遗嘱,希翼朋友能安静的将她烧掉,而后一切都结束。

    但一切并没有结束。

    她早料到会发生那一幕,所以她才落下文字,将遗嘱执行人和领受人分成两个。以张爱玲看世间的通透,她大概早在喧嚣之初就看破了一切,她知道无力改变,就唯有令它发生。而所有的一切,都将做为张爱玲真正落幕的演出。

    这是她对世界的睨视。

    还有什么值得信?

    根本什么都不可信。

    这就是主题,张爱玲和她小说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