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林世钰 来源:刀少的人间界(ID:world4us)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

去年冬天的一个party上,我又见到了云。她穿着一条米色连衣裙,戴着精致的珍珠项链,化着淡妆,一点都不像58岁的女人。

见了我,她高兴地用英文打招呼。然后拉过身边一个身材微胖的外国男人,说,Hi, Jack, this is Lin, she was a reporter in China(嘿,杰克,这是世钰,她以前在中国的时候是个记者)。

老外亲昵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,说,Baby, I remember it(宝贝儿,我知道的)。

她拨开他的手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,I told you don’t call me baby (不是说了别叫我宝贝儿吗)。老外扮了一个鬼脸,哈哈大笑。

我把她拉到一旁,笑问:这就是传说中的内谁吧?她乐了:对,就是他!很傻吧?然后我们哈哈大笑。

云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,我真心替她高兴!

1

2013年,我刚到美国的第一个月,就认识了云。

在楼下等待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中,我一眼就看见了一张清秀的中国面孔。那天她穿着一件藏青色毛衫,头发微卷,笑容清淡,似乎刚从老上海的月份牌走下来。我一下子对她有了好感。

她从校车接下来一个金发碧眼的五六岁男孩,然后用中文问:今天在学校怎么样?男孩回答:挺好的!中文居然很流利。

后来熟了,才知道她叫云,来自中国山东,是那个男孩的中文家庭教师。

时间长了,我和云成了朋友。可能是久处异国无人倾诉,她把我当成了好朋友,给我讲了自己的美国故事。

云来美国前,是山东一所学校的语文教师。她家世良好,外公是青岛大学的一名教授。“文革”中,云的母亲被打成右派,关进疯人院后自杀了,父亲娶了后妈,她从小就没得到过家庭的温暖。后来结婚了,丈夫是当地某局局长,性格平庸,志趣索然,和她毫无共同语言,但中国人的习惯是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云就这么默认着自己的人生到了中年,尽管温吞水般的婚姻生活让她一度感到窒息。

“如果没有来美国,我的一生也许就这样过了,反正其他人也这样活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”

2但命运把她带到了美国。2007年,她儿子到美国读研,她和先生先后过来探亲。一到曼哈顿,她“顿时”就不想回国了——“这里有很多博物馆、剧院、咖啡馆,是我一直希望过上的那种生活。而且我个子矮,皮肤又黑,年纪又一把了,在中国人眼中从来不是美女,但这里的南美人比我还矮还黑,可是大家并不觉得什么,都非常热情友善,很快我的自信心就找回来了!”

想来想去,她决定留下来!

一开始,云在一个上海籍医生家里做事,每天陪孩子读书、弹钢琴、上补习班。但留在美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有一天,云在楼下陪孩子弹琴,突然医生下楼冲她吼:他弹错了你没听出来吗?

云受不了这种防贼一样的监视,干了一个月就离开了。走的时候,医生拒付工资。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一个偷渡来美的老乡。老乡拨通了医生的电话,一字一顿地告诉他:我的持枪号是……今天刚好有空,想到学校看看你的孩子。对方吓坏了,赶紧把钱汇过来。

之后,云又去一户香港富商家当家庭教师。因为教孩子,经常误了吃饭,而家里的厨娘妒忌她不用干家务活,就把饭收起来了。她经常饿着肚子回家。

干了没多久,云就离开了。她这才知道,在美国生活,如果英文不好,注定永远在底层打转。她决定去学英文。

3为了学习英语,她一不做二不休,跑到华人聚集的法拉盛报了一个英文班。

人到中年再学习另外一种语言,谈何容易!

来美国之前,云只会说“We are friends”。上飞机时,她表妹特意教了她一句:No English ,以备急用。一个50多岁的女人零起点学英语,很多人听了都觉得像天方夜谭,但她愣是坚持下来了。

她把课本放在包里,只要有空,就拿出来看。不管走到哪里,只要看到老外,她就凑过去练习口语。在路上看到不认识的单词,她就赶紧查手机。她的英语提高之快,让老师都大吃一惊。

期间,她在新泽西州,也就是我后来住的公寓里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,但往返需要4个小时。

“对于别人来说,这路上的4个小时很折磨人,但对我来说,是纯粹的学英文的时间,特别开心!”她和邻座练口语,自己默默背单词。几年下来,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了。

我见到她时,是她来美第七年。只见她和楼里的老外聊得不亦乐乎,有腔有调。虽然有语法错误,但并无大碍。

4很多时候,我都觉得云快乐得像个孩子。她每次见了我,总要兴奋地告诉我,我今天学了过去完成时,我今天学了一个俚语……她的表情无比欢欣,让我觉得,一个始终追求自我成长的女人是多么美丽!

在中国,像云这种年龄的女性,常常都在帮着子女带孙辈、或者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,基本不太可能去学新东西。可在美国,一切都不一样。为了尽快提高英文,她甚至坐地铁时都在做作业。“看着身边的人聊天、看手机,我觉得他们在浪费生命。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,所以要抓紧。”

云说,她有生之年有事干了,就是好好学英语。“可能一辈子都不够用。”

50多岁的她,每天背着双肩包,像一阵风呼来啸去。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,我在纽约公交总站邂逅她,只见她趴在水龙头下,咕咚咕咚地喝水。外面可是天寒地冻呀。

见我关切的眼神,她把嘴一抹:“在美国就得皮实点,娇气的人是呆不下去的。”她说自己以前胃不好,到哪里都带着热水,后来干脆豁出去了,啥都吃,啥都喝,现在胃反而好了。

5有一段时间,我没见到云。等她出现时,脸色憔悴,仿佛大病初愈。一问,原来她前段日子身体不好,一直在看病。更让她闹心的是,她的先生出轨了,和自己打工餐馆的老板娘好上了。

虽然她和先生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,但是听到先生出轨的事,她还是受不了。

“我以前觉得,我们感情不好,可能是国内环境太复杂,我们交流太少的缘故,所以也让他到美国来,以为这里环境单纯些,也许会好点。”

但是,结果却让她失望了,两个人并没有因此而更加亲密,反而疏远了,甚至后来先生有了外遇——他每天多做一份便当,带给那个女人;他出车祸后,第一个打电话的是那个女人。

云的心脏先天不好,加上先生的事情,她一下子病倒了。

当时有人劝她,你都这么大年纪了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,男人都这样,要是真分了都成黄脸婆了,谁还会要你呢?

这话让云听了非常难受:我怎么了?明明出轨的是他啊,怎么大家反而劝我要忍耐?为什么到了中年的女性,就好像被判了死刑一样?

想来想去,云还是决定和先生分手,“我的确很难过,也很舍不得,但事已至此,我就是想看看,到了这个年纪,还能不能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。”

6和先生分开之后,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日,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这个年龄遇到了感情破裂,还是在异国他乡,弄得自己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她就很难过。但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。她虽然非常难过,但是还是只有咬牙撑了过来。

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忽然觉察出云跟以前不同了——她的脸色慢慢好起来了。最重要的是,她比以前更加注重修饰了。珍珠耳坠,淡淡的口红,得体的呢子大衣,看起来比平时年轻多了。

凭着女人的直觉,我觉得可能是爱情降临了。

果不其然。一天,云告诉我,她和一个犹太男人在交往。他是海关职员,人很好,喜欢阅读,懂得呵护女人。他们是在一次朋友家的聚会认识的。

“他对我一见钟情,说我很特别,眼神像个小女孩。他可能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爱我的男人了。”云的脸上居然泛起少女的红晕。

“我一开始没有接受他,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,哪有资格谈情说爱呀。可是他告诉我,爱情属于任何年纪的人,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。”云说,自己瞬间就被他的话打动了。

“我这辈子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。如果是在中国,这个年纪还遭遇感情破裂的女人,大家都不会太正眼看你,觉得你早就已经提前进入坟墓一样,但是在美国,却有人跟我说,你很漂亮……”

7云接受了对方的追求:“现在都这把年纪了,我也想按自己的想法活一把。豁出去了,管他呢!”

接下来的日子,他们一起旅行、读书、看电影,享受平静美好的生活。犹太男人对她很好,经常给她买漂亮衣裳,塞给她零花钱。但她总是把钱攒到一起,合适的时候再还给他。

“我有工作,有收入,可以很尊严地活着,不需要谁来养活我。”云笑着说。

为了拿到绿卡,云已经9年没回国了。

“山东老家的房子还在,但很多年没人住了,恐怕那些红木家具早烂了。”云的乡愁似乎并不浓烈,而更着力当下的生活,“我这辈子的前半段,从来没想过要跟先生分手,更没想过会来美国。而这辈子的后半段,更没想到会真正品尝到爱情的甜蜜,可以像现在这样自由任性活着!”

“所以,现在我相信,对一个女人来说,幸福真的和年龄外貌没什么关系,无论什么时候,自信和自强的女性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,所以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放弃自己,至于其他,都可以不考虑!”云告诉我说。

作者简介:林世钰,原籍福建,毕业于中国新闻学院和中国人民大学,曾在北京当了13年记者。2013年赴美,现为GCTV全球华视执行总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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