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真的我当时有点着恼,奶奶总这样躲着我们,又不说明她到底在怕什么,或者说怕什么人,这样一天天地往下拖,只会害了我们全家。

我说现在怎么办,那洪玛村我听都没听过,也不知道有多远,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吗。

幺叔说他在老家那么多年,只知道洪孝村和拱玛村,这个洪玛村他也没听说过。

我想起米又先前说的去坟地的事情,问她还去不去。

米又摇摇头说不用了,既然已经从韦公嘴里问到了消息,去坟地也不见得能有更大收获。米又觉得韦公拼了命也要说出来的地方不可能不存在,有可能比较远我们都不太了解,也有可能改了名,或者干脆就是个荒村。

幺叔说我们别在这儿杵着了,先下山再说,回去问问幺公他们,说不定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会知道。胖倌说他有点其他的事要做,如果我们不急着走,可以稍等他一会儿。

我知道他要去祭拜斐然,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去,我们不急。

等他走远,我跟幺叔解释了。幺叔点点头,也没说什么。过了半个多钟头的样子,胖倌匆忙回来了,两眼通红,估计刚才哭过。我们也没问,起身往山下走。

我们走到村口时,看到先前那个单挑众人的年轻人也刚好从小道上下来。他背了只帆布背包,包里鼓鼓的,估计装了那人头骨在里头。

我们XX族人肤色普遍暗黄,黄中带黑,这年轻人却比我们几个还黑。他穿着粗布短衫,露出古铜色的双臂,臂上青筋虬结,看着很结实。下身穿了条迷彩长裤,腰间别了柄油纸包着的长条形物件,应该是把刀。他似乎没看见我们,径直从我们身前走了过去。

幺叔喊了他一声,那年轻人回过头来,目光森冷得可怕。幺叔愣了愣,随口问他知不知道洪玛村在哪儿。那年轻人扫了我们一眼,目光定在我身上,问我们去那儿干什么。

幺叔一听有门儿,忙说有个远房亲戚请客,我们第一次去,不知道路什么的,那年轻人听他说完,转身就走。

幺叔火气上来了,喊住他问怎么回事,凭什么不带我们去。那年轻人回头冷笑说你没说实话,那村早荒了,说完就要离开。

我忙掏烟给他道歉,而且说了实话。他没接,说自己正要去那儿,我们要去可以跟着他。不过那村很古怪,我们遇到任何麻烦他一律不管。说完自顾扭头就走。

我幺叔以前哪受过这种气,当时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。胖倌拍马屁,问幺叔要不要教训教训这小子。幺叔给了他一记暴栗说什么小子小子的,人家比你大。

我问幺叔你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啊,幺叔说他也是听我大姑爷爷他们围观时说的,那年轻人好像叫秦仇,不是我们族的,年纪跟我幺叔相仿,这次是来带弟弟回家的。幺叔见他身手好,想着搭个讪认识下,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,那家伙居然就是洪玛村的。

我们跟着那秦仇出了村,和他保持着距离。他好像也不关心,跟火三轮司机讲好价钱,径直上了车。我们多少有些尴尬,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上去。

幺叔捅了我一下,冲秦仇努了努嘴,意思是要我跟他搭讪。我从来也不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主儿,期期艾艾了半天,问秦仇那洪玛村有多远。

秦仇又死死地盯住我,一副定要从我眼睛里看出眼屎的样子,过了得有半分钟的时间,才冷冷地说不在这个乡,过去要大半天。

我算了下时间,现在是下午两点,过去肯定就入夜了。韦公只说我奶奶的尸身在洪玛村,具体在哪儿我们到时还得自己找。

XX族村寨,成为荒村的原因不外乎三种,第一种是国家政策下的集体迁徙,通常是林区或者道路等的规划建设;第二种是生存环境的恶化,迫使村民放弃老宅,重新就近选址,经济宽裕的,干脆就在郊县买房;第三种原因,也是我最不愿意相信的原因,是这个村发生了重大变故,致使村民集体消失——消失于人间。

洪玛村既是荒村,夜里必然黑灯瞎火,有米又在,我倒也没太担心那方面的事儿。怕只怕这秦仇趁黑发难,我们虽然人多,可那是人家的地盘,我们又摸不准这家伙的实力,到时候给黑了埋尸荒野,当真神不知鬼不觉,那我们这一趟可就成了黄泉之行了。

当时正胡思乱想呢,幺叔猛拍了我脑门一下说到了。

我们下了车,太阳已经西沉了。这一路过来,先三轮,再中巴,然后又是三轮,颠颠簸簸的,我们都有些反胃,于是在山底下歇歇脚。

那秦仇一言不发,只盯着山顶发呆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我们开始往山上爬,直爬到半山腰了,眼前除了裸露的大块山石和稀疏的树木,依然没见到一间房屋。照理说即便是荒村,也应该有空屋,再不济也得有空屋的残桓,这儿啥都没有,与其说是荒村,还不如说是荒山。

我当时对秦仇的戒心越来越重,故意离他远远的,同时提醒我幺叔他们留个心眼。

那秦仇似乎没看出我心里的小九九,自顾闷头往上爬,而且脚步越来越急,像是赶着去做什么重要的事。我们爬到山顶,看到后山山坳里错落着几间不起眼的废旧石屋。

天色已经完全黑了,整个村静悄悄的,没有点灯,也听不到一丝声响,死了一般的沉寂。那感觉,就好像我们一不留神踏进了另一个世界。

从进村开始,胖倌和米又就一直皱着眉,我想起这俩人的特殊体质,当时就有点心慌。

我问胖倌怎么了,他说感觉不太对,但是说不好。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珠子甚至不敢往边上移。米又则边走边往地上扔符纸,口中念念有词的,也没空来理会我。幺叔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跟在秦仇身后,和他保持着一米不到的距离。

幺叔在前头催我们跟上。我看到他和秦仇并肩站在一起。手电的散光很弱,秦仇在光线的阴影里静默得像座石雕,仿佛完全没有生命。

幺叔偏着头,似乎在跟秦仇小声交谈着什么。

幺叔这人脾气怪,越难对付的人,他偏越喜欢招惹,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,以及死敌了。

我们跟上去的时候,秦仇已经离开了。

我问幺叔跟他聊什么。幺叔说秦仇不是这个村的,他埋完弟弟的头骨就会离开。好像那也不是他的亲生弟弟,是以前结拜的。他弟弟几年前死了,尸骨不知为何散落到了其他村落。秦仇这些年奔走于各个村落,只为找齐他弟弟的骸骨,好带他回洪玛村,让他入土为安。

秦仇走的时候告诉幺叔,洪玛村在上个世纪60年代就已经逐渐荒落了。当地村民都好像被诅咒了一样,死的死,伤的伤。后人觉得风水不对,慢慢地也都迁走了。

秦仇以前刚来洪玛村的时候,村里的老人告诉他,村口靠近村道的地方有条大河,河边上有一座拱形的土山。别看那土山不大,其实里头另有乾坤。土山里暗道很多,幽深曲折不知通往何处。远远看去,那土山如同一只千疮百孔的蜂巢,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口。

老人们告诉秦仇,那土山其实是块养尸地。

早年时局动乱,各种见不得光的尸体都往这些洞里扔,神不知鬼不觉。解放后,这土山就成了村妇弃婴的绝佳地点,尤其是抓超生抓得厉害的那几年。

那土山占了整个村风水最佳的位置,洞中常年累积的阴煞之气弥漫开来,扑向整个山村。充满怨气的鬼魂到处索人性命,这个村自然的也就萧条了。

秦仇说,我奶奶的遗体,多半就在那土山的洞里。我们要连夜过去,因为老人们之前告诉过他,有些尸体,白天是见不到的。

我对山洞有着本能的畏惧。小时候大人们经常告诫我们,没事不要乱钻山洞,尤其是那些人迹罕至的野洞。洞是通往另一个我们不可知世界的通道。

一洞一世界,等你出来,你所看到的世界可能已不是你先前所知的那个。

我小时候不理解,也不相信。上小学后,报纸杂志上经常能见到游客误入野山洞,结果几天几夜都出不来,最后困死洞内之类的报道。

这些报道大多经过夸张演绎,对当时心智尚未发育完全的我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冲击。

事实上,即便是一些已经开发旅游的溶洞,导游在讲解景点时,也会嘱咐游客不要随便乱走。多数大型溶洞中暗道交错复杂,稍一走神,很可能就走上了不归路。

这是我去金华旅游时,一位被我搭讪的双龙洞女导游告诉我的。

畏惧归畏惧,我们还是得冒这个险。找不到我奶奶的遗体,可能后果比牺牲我和幺叔要严重得多。米又和胖倌是外人,倒真没必要拉上他俩。

想着我就要找他俩商量,却看到胖倌脸色煞白,表情痛苦,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。

我问他怎么了,胖倌转向我,口中反复低喃着尸洞鬼婴这几个字,似乎在带我回忆某件不堪回首的往事。我当时看他哆哆嗦嗦的样子,突然想起高中时他告诉我的一件事。

在认识我之前,胖倌就是个狂热的武学爱好者。他会在雷雨天跑上屋顶淋雨,毫不顾忌被雷劈死的危险;或者在大清早躺到学校操场的草坪上,让露水浸湿衣衫;又或者在傍晚跑到学校后山的山顶上,对着山下大喊。他将这些美其名为吸收天地灵气。

我跟着他吸收了几天,结果给吸收感冒了。

胖倌哈哈大笑,拍着我的肩膀说,看吧,你小子还嫩。

那件事情,就发生在他在山顶练狮吼功那会儿。那时我俩还不认识,而他也还没悟出雨天洗澡,提神醒脑的奇葩武学理论。

那晚他照例练完功准备下山,不巧赶上雷雨交加。当时天色已黑,胖倌不敢打手电,怕给雷劈着,只好跟没头苍蝇似的在山道上乱跑,结果误打误撞,进了道旁的一口山洞。

当时也不知道是衣服被雨打湿了还是洞口风太大,胖倌直感到浑身阴冷。

山洞很深,胖倌摸黑往里走了几步,看看雨水飘不进来了,身上也开始暖和起来,于是静下心来,盘腿坐下,打算跟武侠小说里的高手那样静坐修炼内功。就在他自认为体内真气流转,内功已小有所成的时候,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清晰尖锐的啼哭——婴儿的哭声。

在我们那儿,由于家境条件和生育政策的限制,弃婴是件很普遍的事,连汉人都已司空见惯。胖倌当时立马意识到这山洞是块弃婴的场所,出于义愤(反正他是这么说的),他打起手电,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就往里走。

走了没几步,在微弱的手电光下,胖倌就看到了一副至今想起仍令他毛骨悚然的景象。

在他的正前方,横七竖八陈列着好几具残破不堪的死婴尸体。有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。在他脚边的一具尸体血肉倒还新鲜,应该是新近才丢的。

那尸体呈侧躺姿势,右半边脸上的肉已经被野兽啃咬殆尽,脑浆、血水从颅骨里冒出来,将左半边脸涂染得肮脏模糊。

诡异的是,不知道是角度问题还是尸体面部肌肉僵化的缘故,那死婴看起来竟像是在笑。死婴的左眼球向外凸起,血丝满布,好像在直勾勾地瞪着胖倌,凶残阴狠。

这样的表情,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初生的婴儿脸上。

胖倌当时果断吓尿。倒不完全因为死婴的尊容,胖倌好赖也被阴阳眼折磨了多年,神经早就磨粗了,而是他突然想起,既然眼前死婴全无生命迹象,那刚才那声真实的啼哭是怎么回事。胖倌当时可没柯南的探索精神,手电也不要了,拔腿没命地就往外跑。

当晚胖倌就发高烧了,睡梦中,感觉眼前总有个看不清右脸的婴儿对自己阴笑。

这样大病了两天,第三天清早,胖倌的爷爷从胖倌口中得知了那山洞的所在,找过去放火超度了那些死婴,胖倌这才渐渐好转。

胖倌当年说得煞有介事,加之我本身就对山洞心存畏惧,那时听他说完,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。如今他旧事重提,我对进入那土山自然又多了份抗拒。

更何况,我对养尸地的说法有所耳闻。那种地方,绝对不是活人该去的。

大学时,我一个福建籍的同学告诉我,在他家乡永安,流传着一种借凶恶之地养走尸的说法。这是墓葬风水中比较晦涩的一门学问,如同湘西赶尸,是代代传承的。由于养尸人的勾当多见不得光,所以很少有人亲眼见过他们。

养尸地十分凶险,人尸误葬在此类墓地,部分身体机能会恢复生机,日久天长,就容易变成走尸,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僵尸。

养尸地对墓穴地气、土壤条件以及周边环境等都有严格要求。一般说来,像死牛肚穴、狗脑壳穴、木硬枪头、破面文曲、土不成土之类的山形脉相,都比较容易形成养尸地。

我们当时听得云里雾里的,也不知道我那同学说的这些山形脉相是何物。他说他也不懂,只是在老人家闲聊时偷听到的。按他的理解,反正就是这样的地理位置可遇不可求,如果不是职业养尸人,就算你把《葬经》背个烂熟也根本看不出来。

我那个福建同学家乡也有着无数惊奇诡异的故事,像什么养尸地、悬棺、铁坟、石洞葬,不过这些事儿跟我要讲的故事不搭边,以后有机会再和各位看官慢慢聊。

说回现在。由于胖倌的临阵退缩,我们又不能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,要是那秦仇暗中偷袭,他肯定应付不来。幺叔要我和胖倌在外面照应,他和米又牵线进去,如果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拉线,我俩绝对不可以进去,等天亮了再带人进去找他们。

幺叔当时一副大义凛然交代后事的模样,弄得我心里隐隐不安,不过也没有办法。

我们找到秦仇说的那座土山。那晚月亮很圆,土山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。我和胖倌数了下,土山前后共有十余个大小不一的洞口。幺叔和米又拣了个最大的洞进去。

进洞前,米又让我伸手过去,往我手心里塞了个硬邦邦的物件,要我保管好了,要是还能活着相见,到时候再还给她。我要打开来看,米又摇摇头,说周围没人了再看。

幺叔在边上阴阳怪气地吹口哨,米又笑嘻嘻看向他,和他并肩走了进去。那一刻我真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俩了,心神一荡就想跟进去。幺叔用手电射我眼睛,逼我退出去。

他当时说了句什么,我没太听清楚,那声音闷起闷起的,好像不太愿意发出来,似乎幺叔在跟什么人道歉。等我回过神来,眼前一暗,他俩已经没了影子。

我把东西放进口袋,和胖倌蹲在洞口,边抽烟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些年各自的遭遇。

胖倌说,自从斐然出意外走后,他再也没敢在姑娘身上留心,觉得自己是个灾星,谁碰谁倒霉。我随口说你别这样,斐然的事不是你的错,每个人的命运不同,强求不来的。

胖倌摇摇头,掐掉香烟,深吸了口气,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,侧身盯着我说二小,我跟你说个秘密,你可别对任何人说。

直觉告诉我,胖倌这次说的,肯定又得让我的三观接受一次洗礼。

果不其然,胖倌说,其实斐然的死不是意外,她是被带走的。

那天胖倌骑摩托带着他女朋友和另外三个哥们,路过坪湖村(离我们黑石村最近的一个村)石桥时,耳边突然听到有人恶狠狠地喊了声去死,是个女人的声音,但肯定不是他女朋友,因为那个声音很老,而且很凶狠。

胖倌吓了一跳,回头看了眼他女朋友斐然,却猛地感觉有张陌生女人的脸重合到了她脸上。胖倌当时手一抖,摩托车不受控制,立马朝桥下石滩飞了出去。

胖倌说,他在昏迷之前,感觉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拉着斐然的手,从他身边经过,那女人的脸看不清楚,不过她对自己说的话,他到现在还记得。

那女人当时离他得有一米左右,可声音就好像近在耳边。那女人说,你对不起她。

胖倌说完后又开始掏烟,一根接一根地抽,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
我惊骇之余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好跟着他边抽烟边看不远处破败的村口石碑。

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,胖倌拍了拍我说他俩进去那么久了,怎么还没动静。

我恍过神来,看看手表,居然过去快两小时了,顿觉不妙,当时也管不了危险不危险了,和胖倌一商量,拿着手电就钻进洞里。

那晚也不知道为何,明明外面月光很好,一进洞立马黑得吓人,只剩下我俩两只手电微弱的光。我和胖倌前脚挨后脚地往里摸爬,轻声喊着米又和我幺叔,没有得到丝毫回应。

我心里越来越急,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。那洞顶越往里越矮,两边洞壁也越来越窄,而空气则越来越湿冷。到后面我根本已经没法转身,只能通过脚步声判断胖倌就在我身后。

我艰难地挤过一方只有脸盘底宽的土壁豁口,感觉周身豁然一轻,一方倒三角形的土壁出现在我面前,将前方山洞截成了两条深不见底的暗道。我回头正要问胖倌走哪边,却没见他跟过来,心头一凛,忙用手电扫豁口那边。豁口那边静悄悄的,还是没见胖倌的身影。

我当时立马头皮发麻,如果胖倌没有跟来,那刚才在我身后的脚步声是怎么回事?

文/《山村老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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