友情提示,文章略长。但挺感人的。

纤手破新橙原创。

1

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,父亲拉着母亲的头,往雪白的墙上撞。血像春天突然绽放的花一样,瞬间在墙上散开。他才不过九岁,拼了命,握了拳头,扑上去打父亲。父亲一回手,他摔在了地板上。

披头散发的母亲头被撞破也没哭一声,看到他躺在地上,她的哭声惊天动地。

所以,二十二年后的某一天,父亲三番五次站在他任教的操场上等他时,他漠然地从父亲身边走过,眼睛不曾斜过一下。他没有父亲,他不是他的儿子。

回到家,母亲正在厨房倒酱油喝,嘴上脸上手上还沾着酱油汤。见了他,呵呵地笑说:咸,真咸!

他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拉过母亲的手,放了温水,帮她洗净。他说:妈,咱渴了,喝奶,奶甜。母亲便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,噘着嘴,等他倒牛奶给她喝。

妻子回来,看到遭劫了一样的厨房,脸上乌云密布。他急忙拿起拖布收拾。

妻说:他回来了,你打算怎么办?他不吭声。母亲耳朵倒是好使,大声地问:谁回来了?

他倒是会享受,养儿子时不见影,养老时跑出来当爹了。他砰地一下把拖布到地上,阴着脸,进了卧室。

时光真跟长了腿一样,转眼都二十多年了。

2

他过过一段很快乐的童年时光。父亲是个小官,手里有一点实权,过年过节,家里车水马龙。那些年没什么好吃的,都兴送罐头,他记得家里有个大柜子,里面满满一下全是罐头。很多个晚上,母亲都会打开柜子,问他想吃哪种,他指着瓶子,杨莓黄桃地叫。那些罐头真是很甜。他知道别人家,只有孩子生病了,才可以吃到一瓶罐头的。

很多年后,北方什么水果都不缺,他还是喜欢吃罐头。

后来,他常常会听到父母吵架,开始还背着他和妹妹。渐渐地没了顾及,天崩地裂地吵,吵到很多人来劝架。

他们吵架时,他总是躲在小屋子里,用被子蒙上头,可以他还是会听见,听见母亲的哭嚎,听见父亲骂很难听的话。他想:如果是个聋子就好了。

他们吵架,自然没人做饭,母亲会塞给他几块钱,让他带妹妹去街口的小吃店去吃包子。

他和妹妹怯生生坐在包子铺时,会有很多人问:小梁,是不是你妈你爸又打架了?

妹妹嘴快,说:我妈哭了。他狠狠地踢妹妹一脚,狠狠地瞪那人一眼。众人都说,这小梁,嘴倒挺严。

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谈话里,他知道了父母是因为一个叫傅春芳的女人。父亲跟她明铺暗盖,众人皆知了。

3

无论他怎样听话乖巧,哄着妹妹,做着家务,家里的战争还是升级了。母亲摔下第一个茶杯时,父亲上去就给了母亲一巴掌。

他站在门边一动没动。母亲的嚎哭声响起之前,他关上了门,拉着妹妹盖上了被子,他浑身发抖。

父亲开始打母亲,开始是拳打脚踢,后来甚至用腰带抽。每次母亲都大呼小叫着出去,找来一帮人,劝说,最后不了了之。

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,小脸煞白,坐在课堂里,常常会走神。

一天夜里,他听到父亲说:你就这么恋着我?真的不怕我打死你?

他没听清母亲的回答,听到的是母亲可怕的呻吟声。那是他第一感觉到死的可怕,无边无际的黑夜里,他瑟瑟发抖。

晚上,他做了个梦,梦里他出去流浪,天真是冷,雪地走也走不完。后来看到一盏灯,灯下,是他的父亲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吃饭,桌上还有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孩子。他拿起一块石头砸过去……

人呼地醒了过来。天亮了。那样的梦他做过很多次。他不知道离开家的父亲是不是有着那样安静且心安理得的生活,也不知道寒夜里,他的新家的那盏灯是不是那么温暖。

恍惚中去上课,忘了那天要抽测速度跑了。老师黑着脸让他回家去换鞋,好在家不远。

他气喘吁吁打开家门时,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:父亲拉着母亲的头发,使劲地把她往墙上撞,瞬间,墙上出现了喷射状的血花,他只愣了一秒,就冲过去,使劲地拉父亲,他的脚是踢父亲的。父亲一回手,他摔在了地上,没疼,真的一点都没疼……

眼前这个人陌生极了。他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了,他要保护母亲,是的,除了他,没人能保护她了。他看到父亲的手上有一绺头发,他起来,疯了一样咬住父亲的手……

后来的事,他都不记得了。只记得醒来时,母亲的脸上肿着,手上肿着,坐在他床前,拉着他的手说:小梁,妈不坚持了,妈同意离婚,不然咱们都会死到他手里的,他疯了……

4

他和妹妹都跟了母亲。父亲搬了出去,很快就和那个叫傅春芳的女人离开了小城。

他长长地舒了口气。走在街上,会看到人指指点点。那年头,离婚是件很丢脸的事。甚至在学校,也会有人说:陆文梁,你爸跟人跑了呀!

他的脸就像被人打了耳光,火辣辣的。他冲过去跟那人打,打了几次,也就算了。可不真就是跑了吗,有什么可辨的呢?在学校,尽管他成绩好,可一直是有些抬不起来头的。

母亲常常呆坐在家里,精神日渐恍惚了,连续记错了几笔帐,差点出大纰漏,单位领导只好替她打了病休报告,让她呆在家里了。

妹妹小,母亲神智不清,家都由他撑起来。母亲病休的工资很少,所以,他很懂得节省。日落时,去菜市场买菜,能用很少的钱买到很多菜。

长大是件多不容易的事,只有他知道。那时只恨自己长得不够快。为了省几个钱,去很远的郊外打荒草,背进家门时,母亲正骂他小崽子跟他死爸一样没良心,野到天黑都不知回家。他的泪往肚子里咽了又咽。终于没有哭出来。

好歹长大了,大学他没考,就是考上,老母幼妹,怎么读啊?母亲神智清时,找了单位领导,说能不能给他安排个工作,局领导随口说了句:子弟校不正在招老师吗?让他试试。给他个参加考试的机会已经是很开恩了。按规定是要师范毕业生资格的。

他居然考上了,做了子弟校的体育老师。他想:大概天真的亮了,最苦的日子就要过完了。

可是,父亲走了那么久,杳无音讯,却还是影响了他的生活。

到了成家的年龄,却没人肯嫁给他。

学校里有个女孩对他挺好的,还没怎么样呢,女孩的母亲就打上家门,骂得那个难听,说你爸是破鞋,你能好得了哪去,这事随根呢,根不正,还想娶好人家的姑娘,做美梦呢吧?

妹妹气不过,想出去吵。他拉住妹妹,说:算了。

那么长的时间,他已经习惯了退让。

再在学校遇到那女孩时,他就绕着走。女孩开始还很坚持,后来也就不了了之。

他越发地恨父亲,他想:他不会跟他一样的,绝不会。

5

后来亲戚给他介绍了现在的妻。她脾气不好,矫情,可是她愿意嫁给他,他也就没挑。

日子过得磕磕拌拌,妻不气不顺就拿父亲说事儿,开始他还会气,后来想一想也就算了。事都在那摆着,难道还不让人说吗?倒好象犯了错的是他。只是,他不允许妻对母亲不好,有一点不好也不行。

妻好歹能容下母亲,就算母亲犯了病,祸害了东西,她也不吭声,他觉得,这就够了。这样就好了,女儿渐渐大了,把母亲养老送终,这辈子也就过完了。三十几岁的年龄,倒是老气横秋的心态。

可是,父亲回来了。他说:他要回家。他说:那女人花光了他所有的钱,跟别人走了。他说:好歹你是我儿子,有骨血管着。

他的眼神凌厉地飞了过去,他从没这样恶狠狠地看过人。他不说话,只是那样看着父亲,看着这个不再神采奕奕,不再气势汹汹的男人,他的背驼了,腰弯了,头发白了,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,他怎么就那么不知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呢?若是他,就是客死他乡,也不会有脸回来见儿子的。

母亲不知从哪知道父亲回来了,呢喃着问他,他说:我哪有父亲?我的父亲早死了!

母亲不说话了。眼里全是泪。他走过去,把瘦小的母亲抱在怀里,她才是他的亲人。

母亲又犯病了,学校间操时,她跑到领操台上又跳又笑。他跑过去,把她抱住,赫然看见学校的台阶上坐着他的父亲。

他低声对母亲说:你们还让不让我活?

父亲的领导开始轮番找他,说:毕竟是骨肉至亲,他老了,你母亲也没再走人家,让他回来吧!

他不吭声,回家,抽了一烟灰缸烟头。

母亲的病好了,拉住他的手说:小梁,我想让他回来。最终他还是知道错了……

他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,他说:你真的不恨他了吗?

母亲不说话。

6

他去了父亲住了小屋,已是深秋了,屋子里冰冷冰冷的,一张小床,一个小电炉,几包方便面。

父亲见了他,紧张得像个孩子,急忙扫了一下床,说:坐。

他坐在床上,和父亲并排。他居然比父亲高了一块。两个人对着抽烟,很快屋子里就烟雾缭绕了。

后来,他站起来,走到门口,父亲跟在后面,他说:这个星期天,我来接你。

可是,再见到父亲时,已是一年后了。

为接父亲回家这事,妻跟他闹个不休,说:如果他回来,我就走。

他的心里何尝不挣扎,可又能怎么办呢?若是说恨,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恨父亲,但是,真的就看着他孤伶伶地死在外面吗?真的就让母亲至死都记恨他吗?

父亲留了信,说,本不该打扰他们的,他实在够不上父亲两个字,他回老家了,就当他早死了吧!

他没去找,心里又硬硬地堵了一块。

直到老家人来电话说,父亲病了。他的心很疼很疼。不管怎样,他是他父亲,他不能看着他老死在外面。急急地奔过去。抢救得很及时,父亲恢复得很好。

回来后,他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给父亲租了房,跑前跑后地装修着,墙壁是他亲自涮的,屋里的桌椅碗筷都是他亲自买的,做这些事时,他好象不恨父亲了,居然有些欣欣然。妹妹来了,说:哥,你想好了?

他点头,妹说:我不愿意看他。我掏钱吧。

母亲跟着父亲过,居然很久都没犯过病。他常去,坐在小院里,也不说话。他看到父亲给母亲梳头,很轻很轻,掉的头发,他都一根根拣起来,放进一个小盒子里。父亲说:老伴啊,叶子都掉光了,我们这棵老树就该走啦!

母亲微微地笑。

他起身,出门时,屋外夕阳正红。他的心第一次变得宽了,亮堂了。他想到不知从哪本书或是哪个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句话: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,它却把香留在了那脚跟上,这就是宽恕。

这样真好,他又父母双全了。

他终于知道,有一种亲情,只有忘记,才能得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