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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的味道
文/寒情漠漠
1
江暮四月三十日准时来到了北戴河的“听海小院”，迎接她的不是老板肖姨，而是她的儿子秦海生。
他对她微笑：你好，我们又见面了。
是的，他们又见面了。这是江暮第三年来这里。她不是游客，她是厨师。
听海小院是临海的家庭旅馆，每年五一开张，一直营业到九月一号，旅游旺季的四个月。小院有三层，二十几间标准间，都有独立浴室卫生间。小院对面有一排平房，是旅馆自开的小饭店。这里离海鲜市场很近，在小院住的游客有时会自己去市场买回海鲜，这里的饭店就免费给蒸煮，如果是炒或者浇汁，就收十元的加工费。当然，还会有各种家常菜可以做的，一般不常驻海边的人，还真无法习惯顿顿都是海鲜的。
两年前，江暮是来这里旅游的。在网上查到了听海小院的信息，便喜欢这个名字。记了电话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着来了。当时，肖姨在公交车站举着江暮名字的牌子接她，那一刻，她心里有了一种浅浅的温暖。在陌生的地方，有人等待是一件幸福的事。
住在小院的几天，江暮不怎么吃东西，也不买海鲜，只是看海。和肖姨打听了各处的海，挨个的去，免费的天马浴场也去，收费的鸽子窝也去。每天很早出去，黑了才回来。回来的时候，肖姨和其他伙计在吃饭，每次都笑容可掬的问：丫头，和我们一起吃点吧。
江暮摇摇头，很好看的对肖姨笑：谢谢，我吃过了。
肖姨说：再吃点吧，吃我们的工作餐，看你这丫头瘦的。
江暮还是摇头，眼睛却有点酸，没人管她叫丫头，没人对她说“看你瘦的！”她觉得肖姨的样子就是妈的样子，可她妈的样子，她已经记不清楚了。她爸总是很严厉的对直呼她的名字，后来她爸走了以后，连喊她名字的人都少了。
原本，江暮想在北戴河住一周就走的，但没想到肖姨家的厨师家里出了事，解了围裙，连十几天的工资都没要就走了。肖姨急的什么似的，正是旅游旺季，到哪里去找厨师呢？
江暮听到肖姨在院里一个一个的打电话，但始终都是很失望的收线。她从房间里走出来：肖姨，我试试吧。
2
江暮本来就是厨师，不仅有厨师技校的证书，而且有她老爸的真传，她爸就是厨师，她记不得她妈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了，只记得从小就把面团当玩具玩，长大了，考试成绩一直不好就上了厨师技校。厨师技校里真没几个女学员，少有的几个都被那些臭小子当宝贝似的追着捧着，没谁真学手艺。江暮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，她比任何男生都用功，红案，白案，刀工，面点，各门考试都是第一名。她如此努力其实并不是多想做厨师，她只是想自己能帮上老爸，能让老爸笑。
彼时，老爸把自己家一楼住房开了一个小私房菜馆，有四张小桌子，两个小雅间，他们的饭店只有七道招牌炒菜和两样凉菜。虽然菜馆很小，但生意很好，每天翻很多次桌，他爸雇了一个收银的大姐，一个帮厨的小子，每天忙的不可开交。
江暮毕业后就在家里帮老爸的忙，老爸尝了她炒的菜，高兴的直吧嗒嘴：真不错啊，能接你爸的班了。
江暮觉得老爸能这样的笑，就是对她最高的奖赏。于是后来，在厨房里忙活的人就换成了江暮，她改良了两道菜，又新填了一道辣炒田螺，她爱吃海鲜，自己炒来吃后，大家都猛着劲儿的夸，干脆，菜谱上就多了一道招牌菜。
江暮忙来忙去，换来了他爸的清闲，没多久，他爸告诉江暮说要和收银的大姐结婚了，他要和她回南方老家，老家有她的孩子，他们会在那里开饭馆，他这些年的积蓄和这个菜馆房子都留给江暮。
江暮咬着嘴唇吧嗒吧嗒的掉眼泪，她很想问她爸：南方有那个女人的孩子，难道这里没有你的孩子吗？一切都留给我，为什么不可以带走一切，包括我。
江暮没有问，她爸的生活规划里根本没有她。
3
江暮给肖姨炒了两个菜，一道辣炒田螺，一道最家常的鱼香肉丝。就这两道菜一上桌，肖姨满脸都乐开了花。比上个厨师的手艺强多了。肖姨拉着江暮的手：丫头，你算是救了肖姨了。你的住宿费全免了，我每天给你二百块钱工资，你看你能帮肖姨多久，我尽快找厨师。
江暮说：我可以干到你们歇业。
肖姨紧紧抓住江暮的手，如同救命的稻草。
从江暮来到听海小院，小院的生意就加倍红火起来，不在这里住的人都闻讯来这里吃饭。到了假期结束，肖姨对江暮说：丫头，明年五一还来吧？
江暮点点头：行！
肖姨笑：咱娘儿俩真是有缘啊！
第二年江暮又来了。因为肖姨的催促，因为她很享受这一点点被惦念，更因为，她的居无定所。
家里的私房菜馆早已经租出去了，从何顺贤离开后，她就无法再继续开下去了。
何顺贤是江暮菜馆的老顾客，在老爸走了以后，江暮渐渐的换了菜谱，以前的招牌菜被她自己创作的菜替换了，她闻到以前的味道就会想起老爸，想起她被唯一的亲人的遗弃。
江暮做的招牌菜偏西餐口味，咖喱焗饭，西兰花奶油虾球，也有粤菜偏甜的菠萝古老肉等等，常来的顾客换成了年轻的，其中就有在这座城市里上研究生的何顺贤。
和何顺贤成为恋人是因为何顺贤的一次英雄救美。
江暮的小菜馆没人闹过事，本来就小，而且做的都不是下酒菜。唯一的一次闹事是因为一个在别处喝多的男人来这里找人，看到了江暮，就乱七八糟的胡说。江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，何顺贤就长城一般的站到了她前面，和那个男人厮打起来。还好没什么太严重的冲突，但江暮却已经很感激了，她是个孤独到毫无底气的女子，被人保护一下，便觉得感激。
后来，何顺贤就住在了江暮这里，他帮她收收钱，端端盘子，送送菜，她轻松了很多，也勇敢了很多。没人的时候何顺贤会给她讲他历史故事，背古诗古文，还说好多外国人的名字，什么尼采，什么黑格尔。她听不懂，但是爱听，她看他的时候，眼睛里全是崇拜。他太优秀了，而她能为他做的事却只有一件，给他做好吃的。何顺贤是四川人，爱辣，她给他做各种辣，她自己不怎么能吃，每次尝菜都尝的热泪盈眶，但看到何顺贤吃的狼吞虎咽的样子，她真的很满足，爱一个人，原来就是做一切让他快乐的事。何顺贤说你别总看我吃，你也吃，你做的菜，太好吃了。于是江暮也跟着吃，吃的泪流满面。
再后来，传统的川菜她都做的很地道了，就给他换样创新，她曾经记得有一本小说上说过，女人要抓住男人的心，就要先抓住他的胃。
再再后来，江暮发现自己受骗了，她抓住了何顺贤的胃，却留不住他的人。他对她说：江暮，我毕业了，要回四川了。和你在一起的日子，真的很美好，我会一辈子都记住的。
江暮在何顺贤走后，大颗大颗的掉眼泪，比她老爸走的时候掉的还大还多。为什么？既然美好为什么不带走，一辈子记住为什么不让她跟他一辈子？她没问，何顺贤的生活规划里也没有她。难道，她的命运就是被遗弃？心刀绞一般的疼。
江暮转租了菜馆，因为她再一次无法闻那些熟悉的菜式的味道，而且她无法研究新的菜品了，她被伤了，不仅仅是心。
江暮把一年的房租存在了银行卡里，开始出行，她变成了一个流浪客，不相信亲情，不相信爱情，到处走，四海为家，却四海都找不到家，直到她到了听海小院。
4
江暮在听海小院做的第二年见过几次秦海生，他也是个研究生，在北京上学，暑假回家，在小院里帮肖姨的忙。那一年，他没住几天，她也基本上没和他说什么话。
这次，秦海生毕业了，他要代替肖姨管理小院了，秦海生学经营管理的，他把旅店更规范了一些，在淘宝上还做了经营，在宣传时，着重照了一张江暮的照片，美女厨师成了一个噱头，为听海小院招徕了不少顾客。
江暮对这些没什么感觉，她在别人眼里是个奇怪的人。她似乎没有家，很少听到有人给她打电话。她做饭做的很好，但吃饭吃的很少。她很少说话，却经常微笑。她有她的世界，比如她的调料盒不许任何人碰，也不许任何人刷；她每天早起去海边看海，然后带回很多水果蔬菜，她有一个果汁机，每天都把蔬菜水果放在里面榨成汁，然后加上一些盐来喝，剩下的果渣，她有时拌馅儿包饺子，有时烤成甜馅饼，都作为员工餐给大家吃，她却从来不尝。这一切别人没注意，可秦海生注意了：江暮，你好像整天都不怎么吃东西啊。
江暮笑，怎么会，吃的少而已。
秦海生说：你能不能教我做菜啊。
江暮摇摇头：我只会做，不会教。
秦海生说：那我可以看吗？
江暮点点头。
秦海生炒的第一道菜看着真的似模似样，他端出去让员工吃，大家都夸他有天分。他让江暮尝，江暮夹了两筷子吃了，但没说什么。
接下来，秦海生有空就开始偷艺，甚至有时候就抢着换一换江暮。江暮由着他炒菜，也由着他偶尔突发奇想的创新，他每次都让她先尝，然后满怀期待的等着她的评价，但江暮从来只说一句：不错。
后来，秦海生每天早上都会给江暮递上一杯水，里面有些柚子皮似的东西，他对江暮说：海边潮湿，这是防湿的，而且清热解毒，每天喝一杯有好处。
江暮接了，谢了，然后就喝了，每次喝的时候，秦海生都会眼巴巴的看着她，但从来没看出什么反应。
5
客人来了一茬，又走了一茬，转眼八月二十多号了。每到这个时候，江暮的心就开始慌张，荒凉。听海小院要歇业了，她也要启程了。
江暮用手机上网翻看各地的旅行攻略，秋天了，要不要去额济纳旗？那里有最美的胡杨林，然后呢，冬天在哪儿过呢？
这两年了，江暮除了在听海小院里工作四个月，其余的时间都在游荡，她如同一片树叶，被风吹到哪儿算哪儿，她觉得自己就像姜育恒的歌里唱的：她的家就是一张张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。
江暮看的很认真，没有注意到秦海生什么时候坐在了她身边，她闻到了浓浓的柚子香。她抬头，秦海生手里的杯子递到她面前。
江暮接过杯子继续看攻略，秦海生却抽走了她的手机：别流浪了，留下了吧。
江暮疑惑的抬起头：留下来做什么？
秦海生说：做我的女朋友，做这家旅店未来的女主人。
江暮愣愣，没说话。
我和妈商量过了，等九月一号以后，我就设计图纸，翻盖整个旅店。扩大经营，让听海小院变成听海楼，价格不涨，服务提档，留下来吧，和我一起怎么样？
江暮说：为什么是我？
秦海生笑：因为我爱你。我会让你尝到爱的味道的？
江暮瞪大眼：你发现了？
秦海生抓住江暮的手：是你没有发现，你的水里，一直有爱的味道。
6
没有人知道江暮的秘密，在何顺贤走后，她失去了味觉。因为总是尝那些辛辣的菜，因为过度的伤心，她只能闻到味道，而尝不出味道。所以，她必须转掉菜馆，因为，她尝不出新菜。
因为没有味觉，江暮每天必须喝保证身体需要的果汁和盐分，她不知道自己做的菜的味道，她炒的菜都是靠她曾经的经验做出来的。她不敢说，她怕连这样一个栖息之地都失去。
秦海生说：是你尝我的菜的时候，我发现的。我忘了放盐你说不错，我把醋当了酱油，你还说不错。有一次我故意放了很多很多盐，你依然说不错。那时我就知道你没有味觉了。我想一个厨师不会天生没有味觉的，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，但是我希望我能帮你找回来，你每天喝的水其实是我去中医那里抓的药。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吃到我做的菜的味道。
江暮哭了，这次是因为幸福。
眼泪落进了杯子，江暮喝了一口，有一点点酸，有一点点咸，然后有一点点甜。
江暮惊喜的看着秦海生：这就是爱的味道吗？你真的愿意让我留下来？
秦海生一把将江暮搂进怀里：当然。
江暮留下了，她想，还是相信有爱情吧，不管它会不会长久，它总会给人带来感觉，哪怕这感觉有酸，有苦，有甜，有咸，有，总是好的。
